韩江雪用一只胳膊强行将月儿的脸扭过来,让她已经布泪痕的笑脸彻底陷入他的怀里。 月儿从不曾知道韩江雪有如此大的力气,大到让她在怀中快要不过气来。但他又是如此的温柔,轻轻抚着她后脑的手,温柔得如同羽翼扫过。 “别怕,她只是睡着了......” 月儿埋头呜咽:“你为什么杀了她?” 韩江雪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看向李副官:“你不认识她?” 李副官不知所措:“不认识。” 韩江雪蔑然哂笑,心情并不好:“看来东北军的情报系统确实需要更新了,连欧洲人都已经知道的樱川雪晴你们都不认识。” 月儿听不懂这串奇怪的名字,李副官却是心下一悸,著名的本女刺客。 月儿声音仍旧颤抖着:“本人……本人为什么要杀你?你又为什么要杀本人?” 韩江雪依旧没有时间解释这么多,只是拍了拍她的后脑。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韩江雪立即抱着月儿退到了墙角处,伸手掏出了。 月儿双腿发软,踩着一双高跟鞋犹如踩在棉花上一般。但她还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让痛刺起麻木的神经。她需要坚强,需要冷静,不能给韩江雪拖后腿。 想到这,她突然忆起自己也有一把,在手袋里。 稳住手抖,伸向了手袋中。 然而她吱吱扭扭的动作在韩江雪的怀抱里,让他以为月儿仍是万般恐惧的。于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耳语:“别怕,有我呢。” 来人脚步慌,似乎也在寻觅着什么。就在那身影晃过三人栖身的角落时,韩江雪与李副官的同时朝向了那人。 旋即又落下了。 空气又变得万分安静,紧张的月儿也从韩江雪的怀里钻出来,回头看去。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眼角眉梢写了担心。 “你怎么来了?” 韩江雪语调比地上僵硬的死尸还要冰冷,每一个字都能透出他的厌恶。 “我跟着你们过来的......哎呀先别说这个了,你怎么杀了人了......这尸体怎么运出去?” 二人一问一答,给月儿留出时间仔细打量了妇人。眉目确实有那么一丝悉......在哪见过? ——月儿诧异,这不是刚才宴会上唱戏的伶人么? 不过卸去浓妆,雍容不再,苍老倒是爬上了面容。 “这个不用你管,我能杀人,自然能把她运出去。” “江雪,这是酒店通仓房运货的通道,难保一会就有人来,我对这地方,我可以帮你们。” 韩江雪别开脸:“别叫得这么亲密,咱们没到那个份上。” 说到这,韩江雪一滞,看了一眼怀里的月儿,转头对妇人说:“你要真想帮忙,把她送回韩府去。” 女人看了看脸苍白的月儿,热切点头,仿佛能够帮上忙,是她毕生的荣幸一般。 月儿却不肯:“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可以帮你的,我......我不拖你后腿的。我真的......” 韩江雪只有眼神与月儿相触的时候,眼底的寒冷才能骤然瓦解。他又一次轻吻月儿的额头:“别怕,我没事。很快我们就会处理好,一会就回家看你。” 月儿再度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坚强很快便难以为继了。她被从韩江雪的怀中移给那妇人,妇人紧紧搀扶,月儿才不至于跌倒。 她心下黯然,明白自己跟着韩江雪,确实是累赘。 妇人搀扶着月儿出门,一如奴仆搀扶娇气的小主子,并不惹人眼目。 待上了汽车,月儿发觉自己的双手仍旧麻木不受控制。她心烦意,心中千丝万缕缕也缕不顺当。 到天津还不足一,她便经历了这一桩桩一件件。 女人伸出她那温柔的手,拍了拍月儿的肩膀:“别怕,相信他,他能处理好的。” 月儿泪眼婆娑,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晕,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女人。 女人对于月儿的眼神丝毫不觉到奇怪,她低敛眉目,神黯然。 “你不用问了,我看出来了,他没告诉你我是谁。” 月儿恹恹,并没有力气搭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讲述。 半晌,女人开口:“我是韩江雪的亲娘。” 第二十二章 亲娘? 月儿已然停止运转的大脑又一次活动起来, 她仔细回忆起关于韩江雪的种种。对于他, 对于他的过往, 月儿多半都是在旁人口中听到的。 亦真亦假,亦幻亦梦。 他确实有一位名贯京城的红角儿娘亲, 是明家人告诉她的。明家人说这句话的时候, 还特地提醒了月儿,任何时候, 不要在韩江雪面前提及他的亲生母亲。 “他......确实没有提起过你。” 月儿这句话说得小心翼翼, 她并不知晓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左右看来, 不太可能是和睦的。 她也不想伤韩母的心。 然而一旁的韩母比月儿还要紧张, 她不住地整理着自己旗袍边缘,分散注意力。 “明小姐,让你看笑话了......”韩母捋了捋自己额间的碎发, “你......你就当不认识我就是了。” 月儿这么长时间以来洋装新,可内里的思想依旧保守。她天然地觉得韩江雪的亲娘, 她作为媳妇, 装作不认识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行?”月儿艰难开口,“毕竟我和江雪是晚辈。” “别......别这么说。这些年,江雪一直不肯认我,是恨我当初把他送回韩家。” 月儿点头,生而没有娘亲的照拂,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里,韩江雪的艰辛可想而知。如若是月儿,她也一定是对抛弃了她的娘亲心怀怨怼的。 “可是你知道么?如果我不把他送回韩家, 他该如何长大?”韩母说到这,哽咽了起来,她极力绷紧下颌,让自己的哭相不至于太难看。 然而情到深处难以抑的痛苦,还是让韩母涕泪纵横。她双手掩面,终于,放开了声音。 “我真的……太难了……” 月儿落娼门,自古娼优并序,月儿自知其中艰辛。她理解韩母,但同样,她亦是被家族抛弃的孩子,她对于母亲的怀抱有多渴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或许,你不理解江雪。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能够和母亲在一起,吃多少苦他们都是愿意的。” 韩母苦涩一笑,涕泪依旧:“明小姐,你出身名门,不知道下九的辛酸。他若一直跟着我,或许我正当红时能让他吃穿暖,但又怎么能比得上大帅府能给予他的教育和地位呢?哪个学堂愿意收一个戏子的私生子,他又如何能出洋留学,如何做少帅呢?” 确实,韩母顾虑是真的,但韩江雪的恨也是真的。 “或许,当时你同他一起来到韩家,起码能让他享受为人子的一点童年之乐。” 妆泪阑干的韩母苦涩而无奈地摇头,眼角眉梢却仍有三分桀骜:“去韩家?去与韩静渠做妾?每看着主母的脸,生怕自己年老衰被厌弃?明小姐,易地而处,你会去韩家么?” 韩母顿了顿,继续说道:“韩静渠当年是如何诓骗我的?我正当红时,他说他家中无有妾,一定八抬大轿抬我入门。后来呢?后来我怀了身孕,才知道他早已老婆孩子成群了。我质问他,他却和我说,以我出身,即便他家中没有妾,我也不可能成为正房的。” 韩母戚戚然看向窗外,留给月儿一个落寞的背影。 “明小姐,出身名门,有家人庇佑,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男人的只是一时的,他们最终看重的,还是出身。” 一句话说者无心,于听者而言却是怎样一番震撼。对于韩母的遭遇,方才的月儿还能持身为正,理看待,可听了这句话,心却凉了半截。 本就不是长久的,那他对她的所有护与庇佑呢?是出于真,还是出于她是“明家大小姐?” 倘若这个虚假的外衣被骤然扒了下去,他的,还能依旧么? 车子一直行到了韩家门口,月儿都没有再说话。半是因为受了惊吓,脑子仍旧不灵活。半是因为她也想不明白,如果当时的自己易地而处,会怎么做? 她佩服韩母为了自尊仍旧靠着自己的一技之长立足天地。但她也心疼韩江雪因此年幼失怙,变成了那清冷寡的情。 “娘,送到这就行了,你早些回吧。” 韩母乍一听闻,脸上的表情一滞,惊愕而颤抖:“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我叫您一声娘。是因为我是江雪的子,这也只能代表我自己对您的尊重,于情于理,我应该这样做。我也会尽我所能解开江雪心头的疙瘩,让他乐意去接受您。但如果并不成功,请您不要怨恨他。这些年,他也不容易。” 强撑着优雅从容,月儿目送韩母的车子缓缓驶走,她才发现自己行尸走一般没了力气。 她被下人扶着进了客厅,跌坐在沙发上,脑子里成一团。 那个本女人死前魅如同烈牡丹的妖笑容时刻逡巡在她的脑海里,冷冰冰尸体僵硬地跌在血泊中的场景也时不时闪现出来。 月儿坐在明晃晃的华丽厅房中,周遭站了佣人侍从,盛暑之中,她仍旧觉得周身寒凉。 不由地抱紧了肩膀。 她渴望一个温暖的拥抱,低语告诉她别怕。而这个拥抱,只能来自韩江雪。 韩江雪……他在哪? 月儿想到这,便懊恼起来,她恨自己不是红拂女般的巾帼英雄,不能如影随形地成为韩江雪的臂膀。如今她自己躲回了安乐窝里,却丝毫不知韩江雪处境如何。 月儿越发坐不住了,她强撑着起了身,焦急地又回到了韩家大院的门口。 佣人几度阻拦,都被月儿拒绝了。 夏风燥热温,周遭蝉鸣嘈杂,月儿一概是受不到的。油气路灯孤零零地点缀着已经入夜的无尽黑暗,本就昏黄无力,又时而闪烁不定,好似鬼影。 门口的长巷如同无底的深渊,隐匿在黑暗里,张着黑的大口,朝向月儿。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任谁骤然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都会心悸许久。更何况是月儿这般少不经事的女孩子? 可即便脑子里的可怖场景无法挥退,月儿依旧咬着牙站在黑暗中,努力站直板,眺望着巷子口的方向,等待归人。 说来可笑,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在世界的两个不同角落,陪他受着死亡与黑暗的恐惧。竟然能生出一股慷慨悲歌之情来。 月儿站了多久,她也不知道了。时间一分一秒地逝,担心与忧虑便一丝一毫地代替心中的恐惧。韩江雪还没有回来,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就在月儿一颗心掰成了八瓣,快要风魔的时候,巷子外传来了点点光晕。 由远及近,颤若微星,慢慢向月儿的方向驶来。是韩江雪的车。 月儿一晚上的所有担心与忧虑都落了地,心头的酸涩苦楚便有恃无恐地漫溢开来,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韩江雪远远望见光晕中孱弱单薄的身影,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孤独无依地矗立在门口。 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