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鄎端正地坐在桌案边,笔着脊梁,愣了一下,然后便在竖条白底的纸上点了一笔“撇”,又点了一道横。觉得不太对,掉,重新写,又掉。烛火摇曳,子时的光影绰绰幽幽,他眼睛看着暗处,像是忽然坚定了什么,然后心就沉下来,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最后平静地摁了下去…… 夜下星光寂寥,顺达杵在门外站着,眼见大半夜还点着灯,皇九子和皇太子从前一个病,灭了灯都不敢睡,唏,就这还逞能呢。 这样的季节总是犯困,他站着都能够睡觉,那条长的身板倚着殿门频频打哈欠,打着打着就滑到地上睡着了。 楚鄎就是在那天凌晨悬梁自缢的。 那天的小柚子醒得特别早,卯时天刚蒙蒙亮就推开殿门溜进来。彼时楚邹和陆梨正含糊碎语,一忽而瞥眼,就看到小崽子攀着扶手椅,想要去够上头的一个小木雕。陆梨嗔他:“可别大早就淘气,磕坏了下巴没牙了。” 话音一落,却莫名觉着有些不对劲。楚邹也发现了,那架子上一个圆亮的布袋罗汉,约莫拳头大,雕工极为细致,乃是三年前陆梨送给九弟的那一个。彼时在咸安门外撞见自己回来,八岁的九弟攥着罗汉脸窘迫。是昨儿又还回的。 那一瞬间,楚邹的心不晓得怎么就刺痛了一下。 抱着儿子,牵着陆梨往西一长街出去,才走到启祥门下,便听说皇子所出事了。 阖了阵脚,太监结巴着舌头见人就嚷:“九、九爷……九殿下,人……人没了!”连规矩都忘了做。 皇帝是先一步知道消息的,那会儿清早雾气还未散,楚昂披着龙袍,连御辇都来不叫,便一路出崇楼往三座门方向走。才走到箭亭,忽然重重地呛出几声咳嗽,修长身躯整个儿厥了过去。 “朕,何颜以对皇后兮——”悲怆的对天长语,目中充着无以言表的哀伤。 太监用白帕子给他捂住口,少顷慢慢松开,那雪-白上竟赫然一圈鲜红。 楚邹让人把皇帝抬回乾清休息,自己忍着巨痛去到皇子所。 是顺达第一个发现的,听说推开殿门进去,抬头就看到小九一双白底黑履悬在梁上。穿着素青无花无绣的团领袍,发冠整齐,不像寻常那些自缢的人,他的表情平静,抿着齿没有让舌头吐出来。 生里本就有着类似皇后与他四哥的坚韧,譬如四岁那年眼睛被马尾扫伤,上药时恁是咬着口牙不肯吭一声。 那会儿正被横放在桌面上,脸上盖着白手帕,风吹着帕子一下一下轻拂。看见底下十一岁的清俊脸庞,睫轻卷口鼻致,像极了他的母后。 “呜哇~呜哇~”陆梨记起五岁那年,因为担忧皇后娘娘留下的孩子,每清早杵在景仁墙下听婴儿哭啼,她的眼眶顿地有些开。 嘅一生这样短命,荣华已极,缘何总也无安定。 “太子爷、陆姑娘……”奴才几个看见他们站在门口,甚为赧迫地叫唤了一声。 “唔。”楚邹哽了哽嗓子,抬腿迈步进去。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 楚鄎在死前的信中说: 儿臣这一生, 看着美的错伤了, 看着假的沉了, 一朝回头看, 身都是债, 泥淖也, 难拭尽也, 愧去, 愿得来世可偿还。 他的纸篓里着不少纸团,显见在抉择前有过相当复杂的犹疑和苦闷,楚邹打开那些纸团看,好几张里都零零种种列着他自己所认定的错孽,但最后留下的,仅是这寥寥几笔。 在那一刻,楚邹心中的痛与恨与责,是无以比拟的。为什么那天晚上就没能听出口风? 因为他的死,皇帝大病了一场,一夜间仿佛老去了十岁,丧事是由楚邹办的,父子二个亦没有多说过几句话。天钦十七年五月初三发的丧,仪仗异常庄重,此前停灵了十四天,皇帝追封楚鄎为长安王,除了字面上希冀他长乐安康外,这也是王朝迄今为止颇隆重的一个封号了。 京中留给楚鄎的府邸自此也被封起,一直过了数十年后,有外省人不解,为何全京城最好的一个王爷府却上了锁不住人,多好的红墙绿瓦亭台楼阁恁放在那里荒废。有知情的就答了,那是当年天钦皇帝留给最宝贵的小九子,也是英宗生前最在乎的嫡亲幼弟,早殇了,这便给留着了。后来兄继弟位的文宗,因为不忍心破坏父皇与四弟的遗愿,就给一直空置着到了现在。 叹惋。 人们并不理解楚鄎为何选择了自缢,有人猜测,或是因为不忍面对一手把他抚养长大的江妃被处死,毕竟这个母一样存在的大女,曾经给过他童年那般的母依赖。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恨或悔,恨一种与利真假掺杂的欺骗,悔通贯十一年对亲人所造成的伤。 应该是不想再在他少小的生命中徒杀戮,这一次皇帝网开了一面,皇子所的奴才们战战兢兢保住了脑袋。 停灵的第五天,顺达给承乾锦秀送去了几件楚鄎的遗物。一个小铜钵子,一双两岁小孩儿的旧鞋子,看起来得有个十年的光景了,还有一套他常穿的袍服。 他这一死,却是绝了锦秀所有起复的希望。楚昂给予她的一切,皆是因着有这个儿子,楚鄎选择这时候死,自己给自己绝了心软的苗头,同时也给予了锦秀一个最深最重的惩罚。 那阵子锦秀身子疲得狠,情绪也起伏不定,人们装傻贪懒没给叫太医。是在三后死的,大晚上抱着小钵子,想起这是从前喂楚鄎喝药时,哄他喝一口苦药便给他一颗糖。她这时候才恍然,他的活着,对她是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而她最开始,最开始她想要的就只是活着,没有想要那么多的权,那么多的谋,也没有因为贪占他的父皇,而对他生出那么多的算计。 “喵呜~”凄清的深夜猫啼似鬼,她的少腹忽然了一,她下意识把手覆上去,这时才后知后觉了自己的变化。想到那个被埋入花盆的可怜儿小,她在那一刻,求生的**忽然开始无以复加的强烈—— “我要见皇上!” “啊,来人——我要见皇上——” 她捂着少腹从罗汉榻上站起来,脚下却一绊,蓦地栽倒在地上,举目环顾四周,四周却空。那会儿已过亥时了,婢们贪懒早睡着,听她喊了半天不耐烦,这才苦臭着脸跑过来。 锦秀把手腕上的贵妃镯徐徐下,近乎是央求道:“去、去给我求见皇上,把这个给他,就说我肚子……不,你告诉皇上,罪妾有重要的话要当面对他说……” 女接过来,抬脚跨出二道门,转身嘴一瞥,却把镯子纳入了自个袖管。 咸安里,守门老太监掂着袍摆,碎步至禧殿前跪下:“那香兰就在外头,说让奴才告诉您,她闹着要见皇上。” 皇九子人一没,阖如泰山沉顶,谁人都不敢大气。眼下皇帝病得厉害,太子爷手握重权,前朝风向明了,人们各个都不是吃素的,遇了事儿先一个跑到咸安来禀报。 那些天夜里楚邹几乎都在白虎殿守灵,不到隔寅时不回来。话是传给陆梨的,陆梨原不打算置睬,老太监又踌躇:“听膳房小姚子说,近常问香兰过去讨酸甜零嘴儿,说怕是,有了动静。” 陆梨默了默,便叫侍女披衣而起。 …… 承乾里烛火摇曳,锦秀趴在地上心凄惶而不愿起,忽然一股风踅近,她蓦一抬头,只见面而来一娓森绿华美裙裾。看那楚楚动人,花容月貌,不吓了一大跳:“朴玉儿……是你吗?你也赶在这时候来索我的魂?” 陆梨启口慢答:“大晚上的江妃眼花了,想索你命的人还少吗?除了朴玉儿,陆安海、万禧、小豆子、小琴子、全太监……江妃且往门外头瞧,他们不用我领,可都在外头排队儿等着您呢。” 她的绣鞋儿可真漂亮,玲珑纤巧的紫花缎面,锦秀的指尖微微碰着,碰到了人气,便恍然是朴玉儿当年产下的丫头。 仰头看着陆梨凝脂般的颜颊,乌眸含水而形态庄雅,俨然已经有了后主事儿的气度了。这个魂不散的丫头,从她四岁那年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视界起,往后的十岁,十四岁,十八岁,每一次在自己跟前晃眼儿,便都要叫自己在谋达成之际栽一次跟头。 这就是朴玉儿索债的化身啊!她的聪慧讨喜,她的年轻与妩媚,每一样都叫锦秀看一回便在眼里心里膈一回。 锦秀咬着牙说:“我恨不能早将你毒死在小太监时候,也免得枉了我一场辛苦算计。可败在你手里,我服这个输。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你也是个做母亲的人了,你让我最后、最后再见上皇帝一面……小九儿死了,我愿拿这个孩子去做他的抵债!” 陆梨只是站在她跟前不动着,眼前浮过陆爸爸歪着肩膀在墙下蹒跚的背影,语气冷薄道:“母亲,江妃也晓得这个词?在你利用朴玉儿的骨去强求富贵的时候,在你利用皇后拼死生下的婴孩算计的时候,在你派人于芜花殿推我搡我,甚至给我放毒蛇的时候,可曾有想过自己也有今天?我实话告诉你,莫说你这个孩子不配与中的嫡子做比,纵使皇帝愿意留下他,他活下来也是个罪孽!” 说着便命女揩灯笼离开。 锦秀是万没料到这丫头能这么狠的,她一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拽住她的裙摆问:“你……你站住,这二年我频频掉头发眼白儿泛浊,太医都把不出髓,是不是你?你给我做了什么手脚?” 陆梨并不否认她,只应答:“江妃当了十多年女,怎能忘了做太监的狭隘?有恩的双倍百倍报恩,有仇的也必眦睚清算。江妃对当年的老太监做过什么,后来他养大的小太监便也还了你什么。你要见皇上,我可以让你见,可他见不见你,这我可不能保证。” 说着便带人拂袖出了二道门。 啊……锦秀蓦地反应过来,连忙撑起身回去照镜子。那梳妆台前发丝数,里头的人眼皮浮肿,下颌松垮,怎这几却已容颜憔悴矣。 “不可能……不可能的……所有入口的都有银针试过,她是用在了哪儿?”她疯了似的,手忙脚地涂脂擦粉起来。 养心殿内,女正在喂皇帝喝药。 楚昂着一袭明黄单衣仰卧在龙榻上,银勺子才够到边,蓦地便呛了出来。咯血严重了,那烛火下,高鼻薄的脸庞依旧是清隽的,却现出青灰的气。原本前二年皇帝那一场病,险些就是要把命夺走的,小九爷这一去,更是把龙体伤到了髓。算算年纪,大奕王朝的皇帝都短命,近几代的能到他这个岁数都是少数。也得亏当年王府潜邸时皇后还有李嬷嬷调理垫下的底子,要不然一个两岁废太子出、一路少年栖栖遑遑的皇家子,哪儿能活到现在。 小路子正揪心地在殿外站着班,一名太监小冬子过来请示,说承乾那位想求见皇上。 小路子转头看殿里,连忙便叫闭嘴。 小冬子为难:“是陆梨姑娘吩咐的。”小路子这便也不再拒,抱着拂尘转身进去了。 进去把话一说,说:“承乾里的闹肚子疼,吵着要见皇上。”皇帝本要呛出口的咳嗽便生生一瞬咽下去,看那嘴角殷红,只怕是和着血了。 烛影摇曳,长久地不见说话,只见龙颜愈见青灰。 小路子正要躬身再提,张福连忙拼命挤眼睛叫停。 小路子只好讪讪出去了。皇帝这是恨啊,一个男人倘若对一个女人恨恶到了极致,那就是连话都没有了,听声都是气,拼命抑。 那天晚上的锦秀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她渴望一线生机的龙颜。早先的时候女看她上妆,还把不定这妇人能不能翻身,也陪着站到了子时三刻,后来便哼一声甩袖子去睡了。 夜半风萋萋似旧魂新魂索肠,锦秀颤颤巍巍地打开小铜钵子,里头寂静地躺着三五颗剩余的果味儿糖粒子。 正是她近馋食的酸甜。荣华散尽,柴犬可欺啊。小九儿…… …… 清早的时候女不情不愿地过来侍候,便看见三十多岁的锦秀匍在罗汉榻上已经断了气。看蹙起的眉头是有过痛苦的,然而嘴角却渐平,也许她在最后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构建了什么美好的遐想。 太医过来验尸的时候,检查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张福把话传给楚昂的时候,楚昂正面目青灰地躺在上,听完狭长眼眸似亮了亮,但顷刻却又寂灭下去。 他或许在那一瞬间,有希冀过锦秀留下一个孩子代偿他的九儿。但终究是没有。楚鄎在离去后亲手毒死了这个女人,没有忍心让她受凌迟或乌发覆面、米糠口的痛苦,但也没有给她留下机会再祸王朝,他自己造的孽,他自己清理干净。 锦秀没有立嫔妃墓,只在西郊万禧陵园外的土丘上埋了个冢。几年后,人们从旁路过,也只看到一块孤零零的石板牌,上头刻简陋二字。江氏。沙土尘扬,谁人知这底下埋着个曾覆手后朝野的-妃,还有她腹中二个月的遗骨。再几年,墓也被人撅了,有听说还鞭笞了,是外头游历回来的宋家大公子干的。不过没怨没仇的,人堂堂一个驸马爷干这缺德事儿干嘛? 宋玉柔也不认。 光如白驹过隙,在紫城的红墙黄瓦下荏苒而过。那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五月底老太监张福过世了,享年七十八,皇帝尚在病中,许多事都与东太子去办,楚邹在外给予了全身厚葬。 九月老二楚邝的侍妾绿生产,生下一个六斤八两重的白胖小子,张贵妃长舒一口气,于这年的十一月辞世。楚邹不计前嫌,一切礼数皆按照贵妃之制给予发丧,陵墓在帝陵的右侧,左侧是早年仙逝的皇后。 这件事使得二公主与楚邝兄妹俩在心中记了楚邹很大一个情。皇帝虽未置言,但这样的结果,应也符合他心中的意愿。 腊月冬雪纷飞,转瞬来梨花初绽,紫城的墙下探出绿叶,清风吹拂着人脸,暗拭去,万物复苏。 三月的这天,楚邹牵着三岁的儿子,一袭靛青蟠龙袍卷着晨风,从咸安门过嘉祉门,绕过吉祥门往东一长街走。 楚忻呆头愣脑地跟着跨进遵义门,抬头便看见养心门前两头金黄的铜狮子。他尚未看过瘾,楚邹牵他进殿里,叫他学着自己袍服跪下。 对楚昂道:“东始于殷周,太子与正妃制和,今儿臣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高丽王义女陆梨,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已与儿臣育有三子一女,儿臣请立其为太子正妃!” 彼时楚昂正埋头写字,闻言便抬起头来。在这一年里,他因着咯血咳嗽,朝政多在沉默中与这个儿子打理。便父子情已回不到从前,只是敬着这是母后生前眷的男人,楚邹虽依旧与皇帝冷战,但平素给请的太医、该供的补养上品,皆是从天南海北来的。只是楚昂因着心中积郁,始终难能好转,即便是一个人坐在锦椅上书法描画,也坐不了长久时间。 那明黄的匾额下光影清寂,映衬着楚昂棱角分明的脸庞,四十六岁了,依旧是隽朗的,可鬓间却已见三两道霜丝。 俯看着下方的儿子,再略过一旁两眼珠子乌黑亮的小崽子,又想起天钦十六年的元月,一砚台砸向楚邹肩头叫他滚的一幕,面目便微微隐愧。和他想的没有错,这个幼年天马行空、顽淘不羁的小子,他对于朝政的把控远远超乎自己,不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因为左右犹豫而拿捏踌躇,他果绝的手段叫朝廷上下忌惮,然而开明的奖惩亦叫人贴服。他终究是胜过了自己。 楚昂默了一默,便启口答:“允。” 楚忻仰头打量着天花,看那气势磅礴的金龙藻井,还有肃穆的匾额和柱子,他的眼睛便被引了去,从此对这里产生了莫大的兴致。听见上头穿龙袍的那道雕塑说“允。” 他就也双手匍匐在地,毕恭毕敬地学了句:“允。”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