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荀彧府邸门口。 荀彧坐上了自己的车驾,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干妾儿女,里面甚至是有孙子辈的人了。 为了让更少的人伤心,荀恽并没有把荀彧此行的凶险说出来,但是他却将全家人都叫了出来。 几岁大的孩提在人群中来回戏耍,成年的男人女人们则是对着荀彧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荀彧转头看了这些人。 这些人中,有的风华正茂,有的如同小树苗一般,正在茁壮成长。 这是希望。 荀家的希望,也是汉室,或者是魏国的希望。 荀彧有些郁郁的想到。 他最后看了宅院一眼,心中便再也没有挣扎想念了。 他忘却了府中自己经常练拳的竹林,也忘记了那一池正在开放的荷花。 甚至是忘却了书房里面的书,书里面的内容。 在如此静谧的心绪里面,荀彧心中有着许多遗憾。 其中最大的遗憾,居然是他没将曹冲教给他的太极拳练完。 可惜了那一门拳法了。 不过好在,五禽戏自己也是传扬出去了,这强生健体的法门倒是不至于丧失。 想到这一点,荀彧的心情忽然又变得好了一些了。 马车在朱雀大道上咕噜噜的行进着。 在路途中,荀彧的目光都是看着周围的。 哪怕一草一木,在他眼中都仿佛都十分有意思。 邺城衙司、尚书台、洛侯府、五官中郎将府。 到了最后,便是城了。 荀彧在门前停了下来,与守门的门将轻说了两句。 荀彧在朝中名望极大,那门将看到是荀彧来了,不敢轻视,很快就到大成殿去向曹禀告了。 曹此时在大成殿中批复如山一般浩瀚的奏章,他听到这门将的汇报,心中有些诧异。 令君... 他来作甚? 尤其是在自己批复了他的请辞奏章之后。 是他不意,想要当面请辞? 还是有其他的想法? 不知道怎的,听到了荀彧要来的消息,曹突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了。 他心中有些慌,好像是在怕什么一般。 而这种情绪,已经有很多年没出现在曹身上了。 呼~ 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他思索了一阵,马上应允了荀彧的求见。 既然是荀彧要来,曹伸了一个懒,移驾到了大成殿偏殿中去了。 他跪坐在主位上面,墙角的影,则是让曹看起来有些沉闷。 如同一个沉思者一般。 而此时,荀彧半低着头,小步的走到偏殿中来了。 荀彧一身朝服,浑身一丝不苟,他偷偷的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曹,洪亮的声音也是说出来了。 “大王,臣有表要奏。” 曹一脸亲切和煦的表情,他一身随意坐姿,笑着说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面谈,还要付诸文字?” 荀彧的声音依旧洪亮。 “臣无话不可对大王言,语言难免会有私心,文字却是给天下人看的,臣要做到公允端正。” 听到荀彧的这番话,曹连忙起身,对着荀彧行了一礼,有些热情的说道:“令君请坐。快坐。来,坐下,慢慢说。” 荀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行了一礼,拱手说道:“谢大王。” 而就在此时,曹的话也是说出来了。 “令君,不知方才在你所言中,何为私心,何为公允啊?” 荀彧跪坐在曹前面,言语铿锵有力。 “臣请王上秉公处置崔琰一案,此为公允。” “孤已将那崔家千口人斩首与东市之中,其他人则是关押在廷尉狱、大理寺问刑,此非公允乎?” 荀彧有些沉痛的说道:“崔琰罪该万死,但崔家中人大多是谦谦君子,不该有此惩处,既然王上已然做了此事,那也就罢了,但是其他世家人中,却是有许多是无辜的,他们罪不该死。” 曹本来就没有打算将那些人灭杀,因此听到荀彧的这番话,曹心中也没有多少抵触。 所以曹笑着说道:“若确实如令君所言,孤绝对不会滥杀无辜的。” 荀彧点了点头,表情却是有些诚惶诚恐。 “臣此言非是迫王上,乃是彧之肺腑所言。” 好一个肺腑所言。 曹似有叹的说道:“是,令君向来不做无益之事,令君要的,不过是要保全世家,保全汉室罢了。” 听到曹的这句话,荀彧没有接下去,他沉默了一阵之后,却再次对着曹行了一礼。 “王上,上面臣讲的是公允,下面臣要讲的话,则是私心。臣也为人父,明白父子情深,犬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也有暴怒,并且为其报仇,一如王上之前所做一般,但同样的,若是犬子有错,臣会严厉地责罚他,这是怕他会犯下更大的错误。” 曹眼神有些离,他明白荀彧的话外之音,因此他轻声问道:“什么样的错误,请令君直言。” 荀彧身子坐正了一些,话语也是变得愈加铿锵有力起来了。 “人之大错,莫过于不忠、不孝。” 听到荀彧的这句话,曹已经知道荀彧是已有所指了,所以他的话有些嘲讽意味。 “汉高祖所说,非刘氏而称王者,天下共击之,孤却称王了,在令君看来,算是不忠不孝吧!孤加九赐,用天子车驾,戴天子冕旒,立宗庙,开国都,在令君看来,也算是不忠不孝吧? 说道此处,曹变得有些动起来了,黑脸变得通红起来,脖颈上的青筋也是如同小蛇一般冒了出来。 他双目圆瞪,看到荀彧低头沉思,大声说道:“回答孤。” “回答孤!” 曹此时动的模样,以及如同雷霆咆哮一般的两句,让荀彧想到了从前,荀彧眼睛不红通起来了,同时,他的声音也是响起来了。 “明公!臣二十年前追随明公,就坚信明公会匡扶汉室,拯救黎民,二十年过去了,臣左右支绌,苦心维持,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这尴尬的分寸,指望臣的理想,和明公的志向可以并存,可是今,臣想简单了,今臣,只能与王上回答失望二字。” 在荀彧说失望二字的时候,他咬字咬得特别重,眼中的泪水似乎是快止不住的要涌而出了一般。 而曹听到荀彧的这句话,也是想起了从前,那段峥嵘岁月。 他仰头看着屋檐,深了一口气,似乎不想要眼中的泪水下来。 “好一声明公啊,这一声明公叫得,又亲切,又生疏。” “亲切的是,孤想起与文若初相识,那一声明公,叫的是希望。生疏的是,二十年后,这一声明公,叫得是失望。孤在想,令君的失望莫非是觉得,如今的孤不再是汉臣了?” 此时的曹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人一般,话语中充斥着失望的情绪。 荀彧听出了曹的失望,但是他不为所动。 今他之所以来此,就是要曹明白一个道理的。 而要想曹明白一个道理,光是失望还是不够的,所以荀彧后面的话也是说出来了。 “当初明公奉天子,以令诸侯,我们共同起誓,永为汉臣,可是今的明公还是汉臣吗!司空不够,丞相不够,魏公不够,大王也不够,明公想要的是什么?是后面的一步之遥吗?” 说到此处,荀彧眼眶中积蓄的泪水终于是下来了。 他双眼通红,眼睛却是在一动不动的盯着曹。 曹仰头,重重的气呼气了好一会儿,这才平静下来,用手掩住自己已经通红的眼睛,他说话的语气也是变得愈发的低沉起来了。 “令君这番话,说得孤好汗颜,若是如令君所言,真有一步之遥,你我相行二十年,令君可否还愿意与孤同行?” 荀彧站起身来,他对着曹重重的行了一礼,身子弯了下去,头低得很低,很低。 “平锄,臣可与明公并肩,封王拜相,恕臣,不能与大王同行了。” “好!好!令君重孤,孤怎能不知。好!孤可以终生奉养汉室,也可以永为汉臣。只是,孤原本以为,你我相相知二十载,是可以倾心托付的。” 曹在笑,但听起来却像是在哭。 如果是之前的荀彧让曹到失望的话,现在的荀彧就让曹觉到绝望了。 文若。 相识二十载啊! 难道你偏要如此吗? 荀彧能受到曹心中的绝望,但是他也只能对着曹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一字一字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明公知臣,臣,亦知明公。”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