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说得也没错,我倒觉得真换个皇帝,说不准咱们还能过几太平子。” “那可未必,说是皇帝昏庸,可谁不知是那厂卫玩朝纲,祸国殃民!我看也不用那么麻烦,姓霍的死了不就天下太平了?” “宣平侯府也是上辈子造孽,霍世子为国捐躯,霍二却倒戈佞,认一个太监做义父,真是脸都不要了。” 倏地,一支木著斜飞过来,直在桌板正中,带着凌厉之风,吓得那几人脸一白,当即噤声,以为是遇到了北镇抚司的人,轰然而散,跑没影了。 台安静下来。 姬玉落端着茶盏撑伞立在台上,一下一下闲转着伞柄,将雨珠甩得飞,她瞧不远处两个孩童,一男一女,正蹲在屋檐下玩儿水,往对方脸上泼去,不由看入神。 霍显打马自西边过来,远远就瞧见茶馆台上立着个人影,他勒住马,渐渐放慢速度。 马蹄踏出声响,姬玉落回过神,看向楼下那人,不由一怔,与他对视半响,姬玉落没来由地将手里的伞往前探了探,从这个角度看,似是能将他遮住。 倏地,她手一松,那伞在空中飘了一阵,落在霍显手上。 玄衣红伞,倒也好看。 姬玉落手肘撑在栏杆上,朝他道:“镇抚大人,喝茶么?” 她站在雨里,眼里含了点并不真心的笑,明明也没做什么,霍显却觉得那眼尾像是勾了几分情丝,顺着雨都淌进他手里了。 第68章 姬玉落身上淋了。 小二引她到单独的雅间, 又备好干净的帨巾,姬玉落没在雨里呆太久,只有一搭没一搭擦着发尾, 眼还往窗下瞟, 这里看下去是条胡同, 马儿就拴在草棚里, 甩着头上的雨水。 不多会儿,马的主人就来了。 霍显解开斗篷, 哗啦啦落了一地水,里面的衣裳还没完全透, 他走过来时随意擦了两下。 姬玉落歪着头看他, 回想好几次雨天他都是一身淋淋地出现,不由好奇问道:“你为什么总不打伞?” 霍显落座,伸手来拿她喝过的那杯茶,润了润嗓子才说:“自己打伞多没意思, 美人赠伞才有滋味啊。” 他方才走来时瞥了眼姬玉落的鞋, 鞋面沾了雨泥,那种泥这这一带是没有的,多在南边的胡同巷子里, 那个地方,他只能想到楼盼的院子。 楼盼来了, 是要带走姬玉落吧。 不得不说,他对这个小徒弟倒是真的上心, 毕竟能不顾暴的风险以旧物护她…… 霍显道:“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姬玉落多看了一眼被他拿在手里的茶, 学他挑逗人的语气, 说:“我?我来给你送伞啊, 体贴么?” 霍显点头道:“体贴,没人比你体贴了,我都动坏了。” 姬玉落勾着轻轻哼了声,她觉得霍显有时油嘴滑舌得本不像假的,可他分明就是个柳下惠,亲到擦走火时都能勒令自己停下,想勾他都勾不住。 她抱臂轻轻往后靠:“动别光用嘴说,我问你答,就算还了我这雨送伞的恩情,好不好?” 霍显笑起来,“有的人真是冷心冷肺,一把伞就要从我这儿套消息了,说说吧,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姬玉落掀了掀眼,道:“你上回说,你不愿离开京都,是舍不得京都的荣华富贵,你说比钱财更引人的是权力,而你身为北镇抚司的掌舵者,在外更是可以一手遮天,你真的是为了这些么?” 霍显角的弧度在这刹那间顿了一下,他拿起渐渐冷却的茶,喝了一口道:“怎么,这些还不够?” 姬玉落单手支颐,注视着他:“我就是很好奇,坐拥北镇抚司是个什么滋味,究竟有快?这辈子没机会当贪官了,霍大人与我说说?” 这大雨天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冒雨前来,不知又得了哪一手消息,在这儿使着美人计套话,霍显生出了些防备的心思,与她周旋着,说:“北镇抚司……其实就是主办缉拿审问,京中泰半案子都在我们手里,锦衣卫么,办案不讲究证据,有罪与否全凭一纸画押,想要谁死就要水谁死,抄家时还可以顺带捞些油水;主子名义上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可实际上皇帝耳子软,倒是听我的比较多,另一个则是东厂,但还好,赵庸是我义父,便是那些厂臣也得让着三分;还有……” 霍显语调缓慢,姬玉落听得入神,“想要谁死就要谁死,所以想要救谁,也可以瞒天过海救下,比如那早该魂归西天的许太傅?” 霍显的脸已经渐渐变了,姬玉落对上他沉甸甸的目光,道:“既然做恶人这么有趣,为什么想要立宁王?或许我该问霍大人,当圣人是个什么滋味?”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室内蓦然变得寂静空旷,雨声好似都有了回响。 霍显的视线逐渐下移,停在飘着浮沫的茶面上,他的嘴角放平,又缓缓勾起,拿起茶盏又放下,“你的消息,是不是通得让人害怕,问问你的人,愿不愿意进镇抚司,给发俸禄的那种。” 姬玉落问:“跟着你吗?” “跟着我。” “跟着你造反?” 霍显停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我哪有那本事,当初若不是东厂横一手,宁王本就该登基,拨反正的事,怎么叫造反?这太难听了。” “可拨反正从你嘴里出来才令人心惊,霍大人秘密藏得深,黑白两边各占一席,玩儿得真花。” 霍显道:“受人所托而已。” 姬玉落挑眼看他,“你竟还是个信守承诺的。” “当然,”霍显也看着她:“我答应你会把赵庸给你,也是真的。” 姬玉落拿起架子上竖着的小扇子,供来这里的文人墨客把玩,姬玉落显然不是文人墨客,她只把扇子当簪子,在手里横转着,说:“这算什么,投名状吗?” 霍显故作低声下气地说:“嗯,怕你了。” 那声音里带着点不明显的笑,但口吻却十足虔诚,故意低的嗓音搔人得很,明明隔着张桌,姬玉落却觉得耳朵都麻了,“啪嗒”一声,手里的扇子也转飞了。 他勾起的是无人角落里耳鬓厮磨间的情,长得漂亮的果然都是祸害,男子也是一样。 姬玉落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总看不出霍显的破绽,因为这人长年累月的伪装已经成了习惯,那已经是他子里的一部分了,比如沈青鲤说他不笑,子孤僻,可幽默风趣的话他能信手拈来,风话也不在话下,否则怎么能骗过萧元庭那种真正的纨绔子弟,又怎么能骗过赵庸。 想要和恶鬼同行,就得把自己也变成恶鬼。 所以她看不到沈青鲤描述的属于少年锋利的傲气了,因为那早在复一的放逐里,碾为灰烬,化作眉宇间贪婪的望,也成为他只身踏入敌营的敲门砖。 扇子丢在她脚边,霍显走过来,正弯捡起,姬玉落倏地一脚踩在扇柄上,“这个投名状不够,我杀一个赵庸简单,凭什么要由你绕这么大个弯子?” 霍显没有收手,也没有起身,只抬眼与她对望,姬玉落的瞳孔是琥珀的,像是嵌了只琉璃盏,他道:“你之前说,地下暗牢腐臭,不见光,我当时想,若那时候有人给你递个灯,会不会好点?” 姬玉落垂在腹前的手蓦地握住,牙关随之咬紧。 霍显抬起她的脚,把扇子拿了出来,起身道:“不知宁王的事是谁告诉你的,但你和那个人可能都误会了,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善良,你问我做圣人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我不是圣人。” “你知道赵庸看上我什么吗?作恶的潜质。”霍显勾了下,却并不笑,“早在我注视他之前,他就已经虎视眈眈盯住我了,不是我挑的他,是他,先挑中了我,而这些暗涌动,先帝早就察觉,先帝走投无路,把这当成了机会,他像个疯子一样把我推到赵庸面前,替我规划了前路,却没给我留后路,最后他倒是死了个轻松……你看这双手,我杀了太多太多人,有我的同僚,也有我的师长,他们有的作恶多端,有的是真的冤枉,死前挣扎不甘地盯着我,在我手里渐渐断了气,最开始时,我确实整夜整夜不得安生,做梦都是冤魂找我索命,但后来,我是真的——” “真的,有了快。” 血腥味会让人变得兴奋,他开始享受诏狱里的酷刑杀,享受那个不用应对任何人的天地,他不止一次地想,就和赵庸狈为也没什么不好,骂名他担了,不如坐实痛快,先帝的遗愿与他何干,无论皇位上是昏君还是明君,臣子百姓都受皇权牵制,都得跪着,为什么非要择明君另立之,大家一起疯不好么? 圣人是不会动摇的,圣人也不会产生念,而他更像是个一脚踩在地狱的魔鬼,却受制于那些条条框框的枷锁,最终只能麻木地顺着先帝遗志往前走。 霍显将扇子递给她,道:“我被迫卷入是非,又被迫驱恶取善,像我这种人没什么好,但能多留几个许鹤这样的纯臣却是难得,若七年前你遇到的人是他,他定会护你姐弟周全,如今说时已迟,但待这世道翻过来,洗干净,起码能告诉七年前的小姑娘,报官本不是错,乔家秉善良,也不是错。” 姬玉落眼里的琉璃盏仿佛碎成了薄光,她扭头看向窗外青的雨幕,抿住,这个人…… 姬玉落心里似有暗翻涌,翻得她口甚至有些闷疼。 忽地,她眼前一暗。 霍显伸手遮住她的眼睛,粝的掌心之下氤氲着一片热,过了许久,雨都小了,姬玉落缓缓放松了身体,往后靠着霍显,这意味着她收回了横在他颈侧的刀,霍显叹了声气,俯身在她耳侧道:“你不像来给我送伞,倒像来给我送丧的,怪吓人。” “……” 姬玉落撇开他的手,回看过去,嘲讽道:“是么,你一开始不说话时在想什么?” 霍显看她泛红的眼和鼻尖,视线下移,半真半假道:“杀人,灭口。” 作者有话说: 塑料小情侣 这点字我真的写了一晚上qaq 第69章 骤雨初歇, 窗外凉风送。 霍显一手撑着桌,一手扶着她的后颈,正在无比认真地“灭口”, 鼻尖摩擦着, 咽声此起彼伏, 他的舌似狂风席卷, 霸道掠夺过后残余一丝缱绻,轻轻含住下时的动作缓慢下来, 一下一下,意犹未尽, 又搁了点劫后余生的情绪在里头。 刚才的对话更像是一场是不见血的刀光, 谈崩了各往后退,一拍两散,谈拢了才有无限可能。 霍显甚至觉得心有余悸,因为这人太难应付了, 他们之间是始于望的喜, 这种喜太飘忽不定,故而那点齿情在她这里好像也不太够。思及此,霍显用牙重重咬了她一下, 留了点印记在上头才快。 姬玉落吃痛地皱了下眉,张嘴也咬了回去。 鼻息织, 四目相对,霍显索将人抱到茶桌上坐着, 捏着她的下颔,重新一场较量。 茶盏倾倒, 茶水泼了桌。 哐当一阵响, 不知地上碎的是哪个物件。 小二端着点心进来, 刚推门进来便立即低下头,默念着非礼勿视,又将门阖上。 …… 姬玉落摁了一手心的茶水,裙子也泼上了污渍,她仔细擦着,始作俑者就靠在一旁的窗边,说:“别擦了,擦不干净,回去赔你一件。” 确实是擦不干净,姬玉落从桌上跳下来,丢了帕子,“镇抚大人果真有钱。” 霍显把她拉过去,伸手理了下被他的衣裳和发,边整边问道:“这件事长孙……谢宿白知道吗?” 虽是这么问,但霍显大抵能猜到,谢宿白暂还不知。 因为宁王和霍显之间的关系若让谢宿白知道,情况就得朝最恶劣的方向发展了,坐山观虎斗,把事态扩大,他定乐意之至,京都的水搅得越混,于他而言就越是好事,那么今姬玉落也没有必要再与他谈了。 既然她来了,说明此事还有周旋的余地。 果然,姬玉落摇头道:“这是师父去拜访宁王意外察觉的,他和许鹤是旧友,许鹤很信他。” 霍显“嗬”了声,道:“许鹤那蠢老头,除了我看谁都是好人,那你师父怎么说?” 刚才还说人家是纯臣,这会儿就变成蠢老头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会错意,“你师父”这三个字里,她竟品出了一丝酸意,她看了眼霍显,道:“他会暂时瞒下此事,不让主上知晓,但你若想要宁王名正言顺登基,就不要轻举妄动,起码不能让宁王暴于众人面前。” 眼下这个时局,一旦宁王府有风吹草动,那都是谋反,甭管打着什么旗号都是谋反,谋反这个罪名,沾上就洗不干净了,所以谢宿白自己躲在暗处,要借着兴南王打,就是这个道理。 霍显自也明白。 但他没应,他仍有顾虑。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