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四口连夜开车赶回唐市。高速路上一片漆黑,就连月亮也隐去了身形,只有车头的远光灯艰难地破开一条光亮的狭路,又在瞬息之间被噬。 这条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路那样长,每一秒钟都如此难熬。然而此时,车上的人却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最好永远都没有尽头。只要没有亲眼看到,便依旧可以尽情去否认。 一旦到达终点,就只能去面对比夜晚更漆黑,更漫长的事物。 一场经年不朽,即使很多年后想起,心中依然会隐隐作痛的噩梦。 那个晚上和之后的几天里,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中。不断响起的铃声,哀叹,来来往往的人……各种琐碎繁杂的事物将他们的力与情绪挤得像一块干瘪皱缩的海绵。 即使他们一再小心措辞,外公还是一听到消息就晕倒了,被连夜送往医院。方行健在医院看顾老人,方宁方继亭和表舅一家帮着联系殡仪馆、派出所,处理各种后事。陈婉琴则独自前往消防支队去办理手续、取走陈知骐的遗物。 到了消防队的大楼里,值班的同志无不劝她节哀。痛到极致,人反而会有一段时间的平静。 陈婉琴甚至还能点点头,说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知骐的照顾。 他们又问老人还好吧。 陈婉琴说还好,医生说暂时没有大碍,只是情绪太动,一时接受不了。 “唉,回去多劝劝老人,陪陪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接受不了也正常。但我们这行就是这样的……虽然很难,但慢慢总会过去的。” “嗯,我知道,谢谢你。” “组织已经帮知骐申请了烈士称号,他之后……会进我们唐市的烈士陵园。在这次救援行动中,他救出了两个孩子,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女人……他是个真正的英雄。” 陈婉琴叹了口气:“是啊……麻烦你们了。” 听说陈婉琴要来,几个值班的人便提前将陈知骐的遗物整理好装在一个袋子里,一并到了她的手里。 真正属于陈知骐自己的东西其实很少,他平素简朴,留下的也只有手机、水壶、钱包、几个用品和几件衣服而已。袋子不重,在手上甚至连条红印都勒不出来。好像一个人的一生,便足以这样被轻飘飘地概括。 可是,谁敢说这他这一生轻如鸿? 陈婉琴办完手续,拿好东西,再次对值班的同志到了声谢,就走出了大楼。 她得回去,不能把所有事都扔给丈夫。 出了消防队的楼门,天已经蒙蒙亮了,仰头可以看到几团通明的云。她知道,大约再过半个小时,甚至不用半个小时,只要几分钟,云朵就会染上朝霞的彩。浅金的,淡粉的,赤橙的…… 走出大门的一刻,她的脑海中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她好像忽然想不起自己弟弟长什么样子了。再努力回想,却是他二十几年前的脸,带着那种不在乎的,鲜活至极的,专属于少年人的笑容。 当然,他现在笑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有了继亭和宁宁之后,再去看他,便更觉得时间在他身上逝得无比缓慢。 前年过年的时候,她和陈知骐在案前给妈妈摆果供。 那时她有些伤,红着眼圈说:“也不知道咱妈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陈知骐笑着说:“什么下面,咱妈肯定去了上面!姐你放心吧,她老人家心宽体胖的,吃嘛嘛香,有什么可不好的。你要实在太心,回来我找她问问?” 陈婉琴先是笑了,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板起脸,又作势要拍他一巴掌。 “什么找她问问,上哪儿问?这种话你不能随便说,知道吗?” 陈知骐猴子一样灵活地矮身躲过:“姐你还大学教授,怎么也这么信?我说什么了,你又这么凶,我到梦里问问,都不行吗?” 陈婉琴无奈地叹气,懒得理他。陈知骐的手却忽然伸了过来。 “怎么……”话音未落,就见他轻轻一拔,手上便多了一白头发。 “姐,帮你拔下来了。你怎么都有白头发了?” 陈婉琴拈过他手上的白头发:“我都多少岁了,早就有了……” 说着她无意中向还半蹲着的他头顶一瞥,一片乌黑浓密。再仔细看了一圈,竟然一白头发都没瞧见。不由喃喃道:“咦,你怎么好像都……不会变老?” 陈知骐笑得出一口白牙:“我就是不会啊,永远都不会。”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他真的,再也不会变老了。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