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密树浓绿,光笼影,处处景物澄新。皇内院,朱红的石榴花已开遍了,火一样灼灼连片,明紫的藤萝花也正当盛时,如瀑般披垂摇曳。 前廷三殿巍峨屹立,金殿后头有一排朴素的小直房,矮倭瓜似的,一个个低眉顺眼地坠在那儿,虽然不至于灰头土脸,却也与皇家的奢华气象绝然两异。 这地界瞧着不起眼,实则却是几位御前当值的大红人最常待的歇脚地儿。 女、太监都是奴才,可奴才也有高低贵之分,地位高的掌事嬷嬷、大太监因是帝王最贴身的亲近之人,伺候主子需得随时听宣,故而才被允许在殿左近搭窝,其余没分在各里的奴才则多是在皇城北边的掖庭群聚栖息,一张通铺上往往能躺下七八个人,一到入夜,磨牙打之声此起彼伏,吵得能把耳朵眼儿都瓷实了。 司礼大太监刘福宁在亲蚕祭礼中被叛军一剑戳中,大腿上给扎了个对穿,故而得了皇帝体恤,卸职不卸权,松松闲闲地在屋里静养了透两个月。 这一,刘福宁正仰躺在榉木攒海棠花围的拔步上,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他下手有个年轻太监正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地帮他换布敷药,一边小心问着:“爷爷,小的下手总没轻没重的,您不疼吧?” 刘福宁半眯着眼,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不疼。你这手要再轻些,连蚊子腿上的都扳不倒咯。” 小太监扬起脸笑,眉眼虽不俊俏,却很有股子机灵讨喜的劲头,“爷爷您大度,一会小的再给您捏捏腿吧。” “阖上下千儿八百的小兔崽子,就属你伶俐。” 刘福宁把手里黄花梨的鬼脸儿手串往他脸上一砸,小太监笑嘻嘻地接了,把手串捧过头顶,“谢爷爷赏!” 这太监小常子是刘福宁近新收的徒弟,年轻人脑子灵光,又会来事,直接又自降一辈给司礼大太监当了契孙。因要接大总管的班,他年纪轻轻就按着“安康福禄”的班辈得了个正名儿,叫常禄海。 “里规矩多,小的才进来没多久,若不是爷爷时常带着教着,那真叫一个举步维艰。” 刘福宁给他捧得心里陶陶然,“你这崽子,听话懂事,脑瓜子也活络,咱家才愿意教你。” “那是爷爷疼小的。”小常子卖力地给他捏着腿,“小的资质不行,模样又上不得台面,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不意前月竟得了您老人家抬举,小的简直喜疯了,眼下爷爷要小的做什么都有劲呢!” 刘福宁一抬脸,笑啐了他一口,“吹吹捧捧,晓得主子要你做什么才是正经!” 小常子忙点头记下,又见他抚着松垮的肚皮,老眼眯,摇头晃脑道:“太监哪有几个模样体面的,你见咱家生得可俊?老王那瘦猴儿罗锅生得可俊?咱们是没的阉人,是垫脚的板凳,又不是文臣侍君,再往上数几朝几代,往往越丑的奴才才能越得主子的宠呢! 主子在旁人处足了审美的需求,到咱们身上,还得足些审丑的需求。甭在意你那脸巴子的体面,直往烂泥里跌爬滚打,嬉笑逗趣都使得,这叫做‘彩衣娱亲’!外头集市上跳火圈耍猴戏的也一样,丑些儿才够滑稽,才能够把主子给衬出来!再者说了,只有这副臭皮囊够矬,主子才好叫你踏踏实实地挨那一刀……” “爷爷,前面的小的懂了,可最后一句?”小常子疑惑不解。 刘福宁轻哼了一声,神情倨傲起来,“你小子自然是不懂的。” 他偏头看向窗外。院里,当年慧娴贵妃最的石榴花开得极旺,一树树,一枝枝,火光霞焰,郁翠凝红。袅袅和风剪碎了红绡,千朵万朵,似曾揾过胭脂泪。 先前说了那话,乃是因他想到十来年前的一桩旧事。 提起先帝,昭仁的谥号其实于他而言很是贴切,先帝打小就是个顶仁善的人。当年刘福宁打从慈育堂收了个契儿,本是打算培养来做总管接班的,可到了给那孩子净身的当口,水都烧滚了,刀也磨光了,先帝他老人家忽然觉着那黑娃娃生得硬朗,阉了有点可惜,这便又把人从刀口抢下来发派去暗卫营。 漂亮人儿总是更讨人怜些!后头里就再不见那孩子的踪影,许是有了别的造化。 刘福宁看了会石榴花,眼睛烧得发,便闭了眼懒洋洋开口:“这人呐,和飞禽走兽没什么两样。羽太漂亮的,会被挑去做斗,做玩宠,年轻时候夸耀一阵子,没几年就害得一身伤。不漂亮的就都是畜,哪有几个能逃出笼子的?” 小常子眼珠一转,想了想,“小的从前乡下家里也养过不少牲口,那鸭鹅猪里头,公的模样倒是比母的威风不少,却总一天天的光干架不长,非得阉了下面才养得大。” “子孙也是烦恼,没了那活儿,就绝了好高骛远的念想,成天只知道埋头吃睡,心宽体才胖呢。” 刘福宁眼皮耷拉下去,看起来像睡着了似的,下头却忽然蜷起腿把那小太监一踢,“咱家面前,也敢耍这小心眼,寻思糊鬼呐!” 小常子“唉哟”一声怪叫,连忙诚惶诚恐地向他赔罪,刘福宁忍不住笑,“你自己说说,你那话是个什么意思?咱家没冤了你吧!” “不冤,不冤!” 小常子捂着前,故意假装疼得龇牙咧嘴,一面又嘿嘿笑道:“爷爷都瞧出来啦?” “哼,你这点小算计,咱家拿眼一掸呐,就有数了。” 小常子入的时机不大好。先帝病危那阵,内务府挑进来一批新人,才送进蚕室捱下那一刀先帝便咽了气。过后因着女帝当政,无需防范后君侍与仆从通,故而那些新贵的家生奴才都是全须全尾儿地带进来的。 丹樨的愉卿近来绿头牌被翻得很勤,隐隐有宠冠后之势,他手底下那几个奴才也是气焰滔天,仗着主子得皇帝恩眷,尾巴都翘在天上。因其不是太监,再没法像从前那样钻了柴火堆与厨娘的女儿练法,故平里自然少不得混在女裙子底下搞七捻三。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就罢了,左不过是在里头“左右逢源”,风声不大好听,可渐渐的,那几个小子竟越发狂恣起来,只觉婢里头那些甘愿的已不很够味,还要寻些不甘愿的辣子欺侮一番才算顺心。 “你小子突然提这一茬,可是预备给哪个对食出头啊?” 小常子忙陪笑道:“爷爷说的哪里话,小的连卵蛋都噶了,埋进土里也只能算半个人,哪儿配和人家大姑娘做对食?只是……有个同乡的妹子,名叫花莲,她既求到这儿来了,小的就……” “小兔崽子,你虽只是半个人,倒还比那些一整个的更有人样。” 老太监这么说完一句,脸上平淡得很,既无怒,也不意外。 身在闱数十年,各类糟心烂事早就稀松平常,区区几个婢子的清白又算得了什么。 小常子等了一会,见他没半点动作,心知这出头的鸟儿还得纵着再飞一会,于是又转了话题,“爷爷,您看……小的什么时候能够格去宣政殿伺候呀?” 刘福宁眉头一皱,尖细的嗓子立马扬起来,“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才几天呢,就想抢咱家的饭碗了?” 小常子给他点头哈,状极恭谨,“小的蒙爷爷收留教诲,哪敢忘了爷爷的恩德?可您也教了,小的在这个位置上,正经主子就只有顶上那一位,小的只怕到时候摸不准圣上的心意,惹了主子烦忧……” “少说话,多做事。”老太监伸指,指尖皮肤松垮,且还微微发皱,隔空戳点了他一下,拿腔拿调的。 “摸不准心意就在一边瞧着人摸,人把那坑洼地都蹚了,你不就能顺顺溜溜地过去了?” 小常子摸了摸脑袋,而后一拱手,“爷爷教教我,什么是坑洼地呀?” “掖庭那有一处,是虎须龙鳞,任谁也摸不得。你只记下就成,谅你也没那个机缘掺和进去。外头又有一处,那人嘛,啧啧……” 刘福宁顿了顿,才道:“那更是个龙潭虎,一下小命就没了!遇到王府的事儿千万别伸手探头的,没主意了就来试奂摇!? 小常子一缩脖子,“是,是……小的从前还以为圣上和临楼王是,是那种关系,听说就连圣上的名讳都是那人……” “嗬哟,你小子,知道的还不少。” 当今圣上登基以前呼作尔玉公主。大胤朝公主的封号规矩与前朝无甚区别,要么是及笄开府后以封地为号,要么是十分得宠于父,有幸叫皇帝从书里翻择出两个吉祥字样为号。 然而圣上幼时那尔玉二字可不是封号,而是名。 倒不是说她打小没人疼,恰恰正是因先帝疼宠太过,疼到心坎里了,刚一下生就打算给予她最好的封号与封地,可礼部上了几回吉名折子,先帝还是左挑右捡的哪个也不意,最后只好决定先养在身边拿名胡混着称呼。那时总想着,反正公主年纪还小,待及笄后再直接封她镇国公主,仪仗和俸禄都比照亲王便是。 至于“尔玉”二字么……来历可就有些说不得了。没准连圣上自己都不大清楚呢! 刘福宁久伴先帝,自然晓得这名儿原是赵元韫给起的,要说先帝爷从前对临楼王赵诞家的二小子也颇为看重,总觉得公主与他是有些缘分的,谁知后头…… 当年那一盒胭脂经了他的手递出去,先帝大发雷霆,他这身老皮子老遭逢迁怒,那可是一下挨足了五十大板子,差点连老命都赔上咯! 刘福宁不再续想,只道:“甭管什么关系,主子的事儿,总跟你一个没的阉狗没关系。” “小的明白,那容公子那儿……” “容公子么,多敬着他些。别看人家眼下落魄了,可风水轮转,再过个一年半载谁知道是什么景况?” 小常子眼珠一滚,忽地掩嘴偷乐,“爷爷您瞧,咱们圣上虽是姑娘家,却也很有昭明皇祖的倜傥风范,是个风天子呢!” 刘福宁知道这话有些逾矩,却也不由听得点点头笑开了,一想起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圆胖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匿了些慈的温和。 “可不么,圣上打小就招人喜!” 要说他们家陛下呀,模样灵俏,子也是乖巧活泼,桃花运旺得很,才刚五岁,偶然一出就在上元灯会上赚了个金发蓝眼睛的小郎君做“夫婿”。 公主那时候毕竟还小,还不晓得夫姻缘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着金发娃娃比她里所有的瓷人儿和小布偶都漂亮,一见了人家就紧攥着不撒手,简直跟平里在容二公子面前的黏糊劲有得一拼。 那金发小郎君呢,眼瞅着是个外域之人的形貌,大概是语言不通的缘故,小郎君一直腼腆又安静地任她拽着。 没大一会儿,公主在灯谜会上给他赢来的糖人被个贪嘴的小乞丐顺手牵羊偷啃光了,两个小人儿一边一个地泪成河,公主这面声势惊天,只空打雷,下的却是细雨,小郎君扁着嘴默默地掉金豆子,默默地大雨倾盆,没一会身前衣襟就洇了一片。 两个人的手一直搀得紧紧的,真像是一对玉雪可的年画福娃——虽然是对哭脸的福娃,偏生也怪讨喜的呢! 后来那金发小郎君从怀里掏了个硕大的夜明珠给公主换了一大兜糖,有拔丝的,也有饯的,再后来呢,不知怎么的,这小子在诗会里一个字也绷不出,竟活生生把自己都输给公主了。 只可惜,公主终究不能在民间久留,二人无奈依依惜别。临走前,公主抱着他噎噎地说了一大堆,小郎君虽一言不发,可单看神情倒听得很认真,一双碧海似的翠蓝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凝在公主身上。 这一夜过去,公主与小友离散东西,极罕见地忧郁了三两。就因这事,还惹得容二公子暗暗同她置了许久的闲气呢。 十来年过去了,也不知当年那小郎君和如今的大胤君王之间,是否还有一丝缘分牵系? 罢了,如今公主登基,女帝的后早不是几个争宠面首那样简单,多少势力都陷在里头勾心斗角?女人一坐上原属于男人的位子,那后里的男人也就顺势要自退一位变成女人了。就算那小郎君与圣上还有些真情,到了多半也是在复一的枯候里消磨殆尽,还真不如保有记忆里那份天真无来得暖心。 “甭管那些啦。小海呀,去老王那儿把里的支用簿子拿来咱家瞅瞅。” 小太监一溜烟地去了,再回来时,刘福宁已自行坐起身,斜撑着柱一跛一跛地往起站。 “哎哟!爷爷您这是干嘛!”常禄海忙伸手搀住他,那一只脚是定住了,另一只还颤颤巍巍呢,“眼下又没多大事,就是有事,爷爷您吩咐一声小的就给办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没多大事,要两眼都睁开瞧了,那就有事儿了。” 太监的屋子窗户都辟得小,室内暗,小常子给刘福宁掌了灯,老太监眯着眼瞧了会,手指往簿子上一戳,“江淮按察使许大人近来给里上了不少供奉呢。” “可不!许昱铭大人不但给圣上送了,连后各殿也送了,都是些江淮土产。许大人倒是没只顾着玉棠那两个小选侍,办事周全得很呢。” 刘福宁稀溜溜一声怪笑,“江淮可是个好地方,嘿,土里埋种还长银子。” 他又翻了会簿子,“近来愉卿又抢了不少沉贵卿的例,连个参须子也没给留,可怜呐。” “爷爷您也晓得,内藏和司库那面一向最会拜高踩低,沉贵卿……”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觑眼看他,“最近不是失宠了么……” “仪用度自有定数,又不是外头的破落户,谁抢了就是谁的。” 支用簿子被刘福宁随意扔甩到案上,啪地一声,震起数点细尘。 “外头人都以为,咱们做奴才的只要弯着脊梁唯命是从就成,实则这磕头请安,端茶递水,伺候穿戴,用度布置,乃至恩宠去留……桩桩件件都有门道在里头呢!”老太监忽地叹了口气,正言道。 常禄海忙点头应是。 “这些儿,老人都有经验,可咱家口头上能教你的也只这么点。往后怎样讨主子心,怎样摸准主子的心意,那就是你自己揣摩的范畴了。干爷爷教你个乖,咱们做奴才的,甭管旁人怎么着,自己眼里得先有‘事儿’!这皇内院,明里暗里的规矩和忌讳,多得很呐!” 说完这句,老太监站起身,悠闲地眯着眼转了转脖子,随即冲着常禄海招呼道:“墙拐子有个胡桃木的手杖,去,给爷爷拿来。” “爷爷您这是……” “收拾收拾,随咱家出门,巡视去!”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