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早朝,八百里燕蹄传音,西洲战事不利,明威将军云泰与其麾下二万神策军兵败鹿斗峡谷,十万骁武军众无人接应,铩羽而归。军情一经曝白,立时朝野震动。 众臣哗然之际,兵部侍郎左岑又出列上奏,言镇军大将军云忠战中徇私,不尊号令,只因听闻长子云泰战败失踪便领兵擅离职守,致使边关重镇北庐城被蛮人乔装攻破,数十万民众皆陷于水火。 接连两道噩耗传来,朝堂之上群情震栗。 前些子大胤军在西洲战场高歌猛进,一路将将打到蛮人王庭,众人酣卧帝乡,皆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且女帝趁着亲蚕兵变一扫军象,手段果决,为政半年以来几次伐谋也算可圈可点。既然帝位稳固,便不必抱着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念想,能进取总是好事。不少新旧权贵不由意动,暗地打起了皇帝枕榻上的主意。 门阀之中,李氏一向枝繁叶茂,四面开花,在哪儿都要横一脚,故前次小选上赶着吃了头一杯羹。太常寺卿鱼雍因自家四郎一心痴恋,故也选择顺势放手一搏。这李家和鱼家的两个金饽饽便是门阀与新贵投来的问路石,前头车轮若磕磕绊绊的不合辙,后那龙枕侧自然乏人问津。 可若是这两人能为家族谋取利益,甚至哪怕是争取到女帝下手时略抬高那么一寸,后大胤帝必将百家争鸣,万叶千芳,管叫那女帝受用不歇。毕竟撑家的顶梁柱难寻,漂亮的槌还不好找?多少纨绔小少爷正愁没处打发呢! 然而如今北庐惨剧传来,景况便大不相同。大兴殿上,不少臣子仗着有笏板遮住龙目,彼此对视一眼,皆在同僚面上寻着了某种相似的默契:女帝的银子骗不着,态度也不必瞧了,谁知道哪一头上就换了青天?观此时势,明哲保身才是正经! 也有人政治嗅觉锐非常,已察觉出不论西洲、北庐两处兵败幕后原因为何,云家倒台已成定局。一旦云氏双将下狱,八万神策军群龙无首,届时军中势力陡然真空,总不能还叫那穷丘八周云柬纳入囊中吧? 原本大胤府兵中军五十万,骁武、神策、天奉、龙骧四家有两家都是坚定不移的保皇班子。这其中,骁武军是前梁王师左右骁卫、左右武卫整合而成,独拥二十万众,一力盖过其余三雄,先帝临终前力排众议,扶持白丁出身的周云柬上位成为骁武军主。神策军以云家父子为首;天奉军不偏不倚,常驻剑南屯田;龙骧军则全由阿史那一家老小深耕多年,明面上已编入地方折冲将军府辖,实际上还是临楼王埋伏在外的一把狗头铡,女帝忌惮极深,故颁旨令其大小都尉无召一概不得入京。 今北庐事变,神策上层首领动,大胤中军皇帝一家独大的格局可能被打破,有那好事者立刻心思活络起来。 军权可是个好东西,不论投名状还是护身符,能顺势抢些过来捏在自家手里的才算稳当。 那女帝虽是正统龙裔,可心狭窄,再者说了,一头母畜总下不了几个崽,送进的槌多擂几下,那鼓皮就撑破了;万一孕中进补太过,娃儿养得太壮实,又少不得一尸二命,举国动,谁敢放心和她做一辈子君臣? 文臣上首,吏部尚书李彦之眸光闪动,向身后使了个眼,随即便有侍御史邹亮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陛下,微臣以为塘报有异。” 女帝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续说,天子大裘冕上十二旒轻轻晃动,遮住一泓漠漠目光。 “启禀陛下,塘报之中诸多细节不合常理。北庐虽是边地重城,在外仍有怀朔县、屏戎关和禹王关拱卫,即便西洲蛮人能乔装骗过北庐守城兵卫,可这大笔人马又是如何暗度陈仓踏入关内的?此为其一。” 邹亮以笏板掩面,目光悄然上觑,恰见得女帝面无表情,枯干的指节微微一紧,旋即端肃神正声道:“其二,镇军大将军与明威将军二人渎职固然罪无可赦,可此战兵败,首罪之徒另有其人!我朝二十万兵马远征西洲,骠骑大将军周云柬身为行军总帅兼大都督,总管军中一切大小事务,取道峡谷合围之计便是出自他手。明威将军败后周云柬竟无一毫反制之策,此为失职!燕蹄传音只言云氏父子之过,却对周云柬用兵不当只字不提,此为失实!我大胤此前一路进全无败绩,而此战经过疑团蹊跷甚多,显然军中统帅有与西洲暗通款曲之嫌,周云柬几马脚,其心可诛!” 这便是大喇喇地将战火旁引,非得将周将军一道拉下水才罢休了。 侍御史隶属御史台,虽其位不高,却有监察百官、弹劾非法之权,号为“绣衣直指”,故而由他请奏也算冠冕堂皇。 此言一出,众臣立时议论纷纷,不少文官皆捋髯点头暗自认同,也有些皱皱眉头,不置可否的模样。毕竟通敌卖国罪名太大,干系身家命,再是宽厚之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蹚西洲的浑水。 武将一列却俱是义愤填膺,兵部侍郎左岑脸红,咬紧牙关上前一步道:“无凭无据,邹大人怎可随意攀诬我大胤将臣!” 那左岑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兵干将,从身形上便与文弱书生截然不同,此刻一双大手攥得死死,两只牛眼瞪得圆比铜铃,仿佛一个不顺,钵大的拳头就要捶将过来。 邹亮毫不畏惧,仍是垂首恭立在当地,似要用文臣死谏的招数让女帝为此事定调。 左岑气得大叫:“邹亮,你这匹夫!我大胤同袍在前线血送命已数月有余,你充耳不闻,只知道躲在安乐窝里歌功颂德,如今战事不顺,你便枉顾事实,急火火的往人头上倒屎倒!勾心斗角,拉帮结派,结营私自你辈始!周将军是有错,他已在阵前缚手自罚五十军,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攀咬我骁武军魂!” 邹亮被他骂得胡须直抖,笏板也抓不稳了,只伸出一截黄焦焦的手指点着他道:“你……你竟敢如此辱骂于我!” “我呸!说什么暗通款曲,我看你邹亮、你整个御史台才是大胤国贼!” 左岑一口粘痰啐在他脸上。 程子光眼看这大兴殿上就要上演全武行,老眼微眯一霎,随即捋髯沉声道:“左侍郎,邹大人,你二人听老夫一言。” 程子光位列当朝一品太师,平素老成持重,长者德高,在群臣之中资历算得最深,是位至清至洁的文臣典范。纵观大胤士林,凡读过几本圣贤书的人总逃不过一句尊师重道,而程子光又是大胤三代重臣、两朝帝师,无论内心是否认可,好赖都得装个样子出来以示恭敬。故邹、左二人各退一步,双双拂袖冷哼。 “邹大人,大胤两军新败,此刻正值士气低。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即便周云柬犯下弥天大错,都得履行他身为主帅的职责,好好地为我大胤打完这场硬仗。军中自有行军记室监督军务,待后查明真相,若周将军果真有罪,再将其拿住不迟。这会子急下褒贬,还不是时候。” 邹亮袖手在旁,冷冷笑道:“程师这话叫人难以担待,我身为侍御史,比不得您与左大人位高权重,然位卑之人犹未敢忘忧国,如何成了加褒贬?” 李彦之旁观多时,终于轻咳一声,适时站出半步接口:“用错了人,便该即刻亡羊补牢。再等下去,逆臣暴出子野心,只怕程师悔之晚矣……” 大胤承袭前梁三省六部制,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之上原该还有三省宰相,“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是三省分工原则,从而彼此制约,以掌管国家大政。然因朝堂连番波折,致使三省长官多空设不任,只由副官代行职权。 那中书省前任中书令,正是已伏诛的逆贼首容竟,其麾下多由容氏门生充要职,容家事败后尽被牵连,帝弃置不用。眼下偌大的中书省仅有几个中书舍人代班运转,且不得与闻机务,实权已然旁落。门下省侍中王行松已于延平十八年老死在任上,朝中又无能人可续,故暂由程子光忝任门下侍郎。 三省之中,唯有尚书省算得组织齐全,是李阀的一块自留地。李彦之身为六部之首,亦肩担尚书仆一职,其下更有司中郎李潢、员外郎李迥辅成相助。尚书右丞郎守植虽不姓李,却也与李家旁支有些姻亲裙带,门阀政治代代维护,将个尚书省打造得水泼不进。 这时候李彦之站出来,便是实打实地要用权势与太师程子光打擂台了。 程子光一声叹息,摇头不愿与之争辩,又转眼看向左岑,“左侍郎,天子面前高声叱骂,是为不敬。老夫素知你忠肝义胆,为护上峰有些口不择言,可也不能失了做臣子的本分。” 闻听训诫,左岑黯然垂首,旋即握紧双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天子在上,微臣御前失仪,请圣上责罚!然我大胤骁武军众,绝不可没有周将军!云家双将所犯之过已无转圜,如今前军混,神策军人人自危,唯恐圣上因北庐惨剧降罪连坐。如无定海神针,微臣斗胆奏明陛下:我大胤与西洲此战……必败无疑!” 他将头磕得梆梆直响,鲜血染红了大兴殿上的汉白玉石砖。红霞隐入玉中云絮,丝丝缕缕,于静谧处振聋发聩。 此话诚恳之至,左岑双目含泪,俨然动了真情。 朝中人皆叹惋,也有少数几个冷心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众生百相各有不同,唯独女帝始终端坐高台,任人争吵而岿然不动。 直至临退朝时,才颁下道旨意,特委任御前女官梁奴儿为巡边钦差,统御一千军兵马出勘北庐,一则监战,二则查明云氏父子渎职始末,沿途诸务可便宜行事。另,因镇军大将军一族疑罪未清,责令其女云舒随军前往,以观后效。 这道旨意可算得缓兵之计,女帝像是将周云柬的事轻轻搁下了,可云家那出实在不好遮掩。军心一散百师溃,即便武圣灵官真君下凡也无力回天,一个小小的御前女官,常眼界不过是在几重殿门里打转,懂得什么制衡、什么帝王心术?皇帝这回出了个昏招,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知到时候蠢妇便宜行事杀错了人,皇帝可来得及追回? 此旨于朝内众臣利害不深。李阀之人皆垂拱而立,作置身事外状。程子光轻捋长髯,老眼之中划过一丝深意。 【作者碎碎念】: 以下内容可能会有一点剧透!预警!!! 官职体系是这样的,太傅这个职位本来在容珩他爹头上,传给容珩以后(这个节点是成璧12岁,先帝有意定她为太女,所以容珩才会被任命为太傅)容竟去做中书令了,容家俩一品大员,又清又贵,是门阀明面上的领头人,但还是不如李阀系深远。李阀的系可不止于朝内几个官员。女主后期要倒李,云舒就得做张汤了,文案里的“任用酷吏”也就由此而来。本文权谋部分偏黑(但作者写的很拉),看起来不会很快,女主也没办法面面俱到。各类斗争是真的见血又送命的,皇帝不会停止猜疑,各种势力也不会停止兴风作浪,容家族灭只是一个开始。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