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翩飞而下,坠在蜥人头顶,被那高热体温烘烤,顷刻化开。 未等水痕洇散,又被冷气凝固,沉甸甸积在肩头,形成厚而密闭的壳,他便蜗居其中,陷入宕机一般的死寂,纹丝不动。 风声在呼啸中撕扯至极限,生硬刮过耳膜,汇聚成麻木的刺痛,嗡嗡轰鸣。于是安德烈缓缓站起身来,冰壳皲裂破碎,他的脸庞浸在一层又一层的雪水下,皮肤 寒至极,居然显出苍白意味——当然,那不过是一种错觉,![](//www.bowuchina.com/ig/luo.png) 在外的鳞甲依旧黝黑深沉,只是像极了热炭丢在冰中,冒出零碎火星后,愤怒滋滋燃烧殆尽,熄灭成一缕干涸的烟。 灰败的余烬扑在他的脸上。 雪意渐深,逃无可逃,安德烈迈开步伐,小心踩过楼梯,拾阶而上。 大约先前蹲了太久,双脚有些发酸,走至半途,身体忽然踉跄一下,在失衡中重重撞向墙壁,脑袋磕出一道沉闷响声,但他本人犹未觉察,自顾自朝上抬腿。 依照往常习惯,他率先走进了培育室,没有寻到阮秋秋身影,那株病蔫番茄同样无踪迹,她似乎是放弃了移栽,将它直接销毁了。 空气里四处弥留着外来者的气息,安德烈极力屏住呼 ,窒息 催化了 体上的痛苦,他却渴望依靠这份折磨来逃离 神方面的 迫。 二百四十五,二百四十六……他继续动身,默念步数,全凭本能拖动身躯,数到二百七十七时,扬起脖颈,一扇四方的封闭铁门矗立廊道尽头。 安德烈没有犹豫,径直推门而入,如同赴死的困兽。 机括轰隆运转,启开一线 隙,内外温差导致气 骤然逆灌,浓烈的犬的味道裹挟在风 之下,兜头盖面正中目标。 他站在门口,等待暴风骤雨的巨变降临,或许会有指责,或许伴随争吵,或许她的目光落在身上,就像耳光一样响亮。 然而入目尽是黑暗,暖屋没有开灯,第三人的存在痕迹匿在视野盲区背后。他从外界廊道借了一段微光,得以勉强辨清内中情形,所有家具陈设俱都融进墨 里,桌与椅彼此保留安全距离,轮廓朦胧。他因此产生了一阵别扭,仿佛这里隔阂了一层陌生的玻璃罩子,有别寻常认知——不,并不陌生,那正是自己从前独居时的常态。 “哗啦——” 水 忽然涌动,接着陶瓷器皿轻撞,杂音细碎扰 安氛。 安德烈循声望去,看见厨房被人推开,一捧暖 落入 黑淤泥里,倾出无限柔和光晕。 随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清甜的甘美吹散浓黑,阮秋秋的出现点亮了赤红 的竖瞳。她背光而立,眉目染上蒙昧颜 ,不甚清明,手里却握着一个空杯,正用抹布仔细擦拭水渍。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未曾开口招呼,缄默织成密网,无形环绕彼此,仅剩布料一下一下蹭在杯壁上,发出滞涩的缓慢响声,闷闷轧向 口。 安德烈不敢直面 人,只望向她的头发,用目光描摹长发边缘虚虚绰绰的金 暖光。 但他必须要承认一点:当阮秋秋从厨房中现身的那刻,他切实地 到了莫名放松,那是生长在朝朝暮暮间的习惯,一个习惯的培养最短也需二十一天,可他们相处过许多个二十一天,早已 深蒂固,无法轻易变更。 他本该踏实一些,因她仍然停留白塔,尚未舍离自己,可惜心虚 猖狂作祟,慌张推翻掉所有情绪,他开始紧张玛琳娜在哪里,又和她说了些什么——真相掀开之前,他始终存留一点侥幸。 “回来了?”她轻轻开口,语气平淡宛如陈述。 “嗯,回来了。” 安德烈答道,声音比预想中更为镇定,却也浮于表面,视线还是飘飘忽忽的,像一只逐光又畏火的飞蛾,虚虚游弋着,不落实处。 她没有接话,一味安静擦拭,反倒令他嚅嗫起来,不知如何应对。在这封闭空间里他的恋人同样显现出了陌生姿态,仿佛白釉瓶上的画瓷徐徐转动,令他得以看清隐于身后的殊异纹路,超 柔与软的拘束,转合起伏格外直硬——原来她还具备了那样的锐利线条。 等到所有 润都给抹尽了,阮秋秋终于上前两步,慢条斯理地把杯子搁回桌前,“玛琳娜已经走了,不过下周还要过来,我订了一些东西。她人 好的,跟我聊了很久。” 竟是料定了他的心事般,一字一句温声戳中要害。 锋芒一寸寸无声迫来,蜥人溃不成军,只 觉时间 速格外缓慢,一呼一 间的空隙漫长无止尽,艰难的从鼻腔咻咻挤出。他讷讷站在原地,手不是手,脚不是脚,长尾紧紧蜷在脚边,竭力想要朝着体内缩退,有种事到临头无所遁形的 狈。 他低下头,嘴巴掣了掣,没有作声,沉默着等待对方下达决令。 然而话题飘飘然悬在空中,始终没有下文。 几步之外的恋人注视着他, 角倏尔扬起细微弧度,旋即迅速抚平,抿成直线——阮秋秋其实是想笑一笑的,安德烈战战兢兢的表现与犯了错事等待挨骂的孩童无异,有种不自知的笨拙,令人不由自主产生怜惜——可绝不能叫他瞧见,以防他认为可以被轻纵过去。 她侧过头,睫 低垂着,青黑 的 翳宛如鸦的长羽舒张,顿时覆上所有眼底情绪。 “我有点困,先去睡了。”她说。 本想直接回卧房的,余光不知怎的落到了他的脚边,瞥见水珠正从衣 边角处缓缓浸出, 的惯 驱使她本能地发出关心:“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晚饭在锅里温着的,记得吃。” 撂下这话,阮秋秋匆忙掩上房门,正式隔绝彼此![](//www.bowuchina.com/ig/jiao.png) 。 安德烈微微弯起 背,在门口呆愣了半天,这才遵依指示,独自躲进烘干室里。 衣服 的厉害,他 下松松垮垮的防护外罩,勉强把自己从水中捞出,冻到发僵的四肢在暖气中逐渐复苏,重新滚热活络,牵动浑身骨架不住发抖。 寒噤发作了一段时间,总算慢慢消退下去,身体一步一步挪回客厅,眼前依旧是那团挥之不去的黑。 他很想冲进卧房,一把抱住阮秋秋,对她进行诚挚道歉,并祈祷她能够赊下一点仁慈,宽宥那愚蠢私心导致的欺骗,然后让 膛贴合 膛,让手臂紧挨手臂,让大腿 迭大腿,用她柔软的躯体填补他每一处的缺漏,她不是他的一 肋骨,而应当是他的半身,只有合二为一,方能从完整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宁静。 但安德烈不敢妄动。她是那样的生气,因为他的隐瞒而愠怒,锐意乍然迸裂,竟连一句诘难都不肯施舍……更遑论拥抱。他情愿她狠狠打他,也不想受到这样的疏离与漠视。 该怎么办? 谎言抛出、落地生 的一刹,就注定了不得善终的收场,安德烈对此心知肚明。 就像幼时无法抗衡父亲的殴打,成年后也无法抗衡她的冷淡,他把身体蜷缩一团,脑袋埋进手掌当中,接受了对方沉默的鞭笞。 阮秋秋遗留下的余香犹在密室之中缱绻,痴痴恋着他,钻入指 ,渗进鼻腔,却在吐纳中被反复稀释,只剩一层微薄回甘,消除不了 嘴的苦与涩。 室内温度似乎远比往 热烘,安德烈的脊骨渐渐塌下,像是被随手丢弃的冰糕 子,残渣渐渐化成一滩黏腻脏污的 体,人也随之委顿在地。在和身下的尘埃泥灰融为一体前,他翻开内衬,取出那份包装崭新的礼物,小心翼翼摩挲着系在外部的丝带花束。 送不出去了。他想。让她度过了一个糟糕的生 。 而后抬头抬眼看了下时间,七点三十六分,距离一天的落幕还早。 歉疚侵袭而来,蜥人把目光定定移向卧房,失去她的踪迹后,反倒产生出了一些直视的勇气。他知道阮秋秋不再需要了,玛琳娜还会过来,这些零碎玩意唾手可得。她甚至会跟玛琳娜一起离开。 离开…… 这个词语甫一出现,立刻被他删除屏蔽。 安德烈不能够去想象那个残酷场面,戳破得过且过的表象后,他透过窄窄的窟窿朝外窥视,却被名为现实的荆棘蔽障刺穿了眼睛。 疼痛来得突然,视野与思绪一齐陷入茫茫晕眩中,再一睁眼,天地陡然翻覆革新。 周遭寂灭无风,天 清明,穹顶连接地平尽头,形成纯白世界。自上而下俯瞰全景,唯有他的身形凝成一抹渺渺黑点,漫无目的游移其中。 正兀自困惑, 边飘来一片白花,散发 悉而浓郁气息。 他下意识舔了舔,一阵呛人辛辣在喉间爆开,味蕾传来灼烧般的痛觉,直到所有刺 逐渐消失,舌 才会涌现细微甘甜,丝丝缕缕,似曾相识。 是霜云膏的味道。 原来这里是霜云膏的世界,无论山峦、平原抑或丘壑,皆由无数白 膏体构成,是他幼年最宝贵的秘藏。 恍然大悟的刹那,安德烈的体格顿生变化,不复往 强壮魁梧,而是近乎与童稚时期那般单薄低矮,小小一团,笼在宽松脏污的衣衫中,正对着 目纯 光景 到新奇,甚至有股莫名快活从心底蓬发生长。 于是他尽情迈动短手短腿,翻滚这片柔软之中,大口 咽身边所有膏体。贪吃一些也是无妨,毕竟整个天地唯他一人,没有谁来管束或是伤害。 然而 腾没能持续太久,舌齿传来的甜美滋味一抿即化,胃部尽头空空落落,无法填补愈发浓厚的渴求。 他伸出双手,俯身从地上掬起白膏,不漏丝毫,接着朝远处挪去。尽管四野空旷寂寥,他还是一路不停环顾戒备,警惕异常,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导致失去他的珍宝。 奈何膏体绵软轻盈,还未找到一块合适的藏匿地点,就已有了消融迹象。 他慌了神,连忙用力抓握,可惜枉然无功,白膏纷纷 逝殆尽, 出了蜥人小小的、羸弱的深黑掌心。 他极不甘心,铆足了劲奋力挖掘地面,迅速打通一条狭长![](//www.bowuchina.com/ig/dong.png) ,俯身钻入其中。白膏层层迭迭累积,并不坚固,他如游鱼入水,意图扎往最深处——既然带不走,他就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巢 ,好让全身骨血包裹 收那些甜意。 像是达到极限,他在某处挖到一块硬物,抹开一看,冻结的鲜红冰碴从纯白下汹涌 出,前任同事碎裂的尸骸静置其中。 安德烈猛然睁眼,从梦中仓皇醒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头脑浑浑噩噩,心脏却在剧烈鼓动,咚咚响彻于四肢百骸里,随时挣![](//www.bowuchina.com/ig/tuo.png) 口。 蜥人的世界里没有忌讳亡者一说,但在此时此刻,他仍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个奇怪念头,自己正逐渐变成了高楼下的那摊散碎血 ,步入惨痛后尘。 该怎么办?疑问再次发出。 留不住的,她一定会走。那他该怎么办? 仿佛身处矛盾螺旋中心,左右俱被拉扯,胃部泛起咕嘟咕嘟的黏稠泡沫,几 作呕——到底没有吐出来,只是匍匐得更低了。 零碎的噩梦还在不依不饶的纠 着,安德烈反复睡去又醒来,每次睁眼他都习惯看向挂钟,恍惚中 觉熬到了六点左右,卧室传来动静,里面飘出一抹单薄的影。阮秋秋穿戴齐整,白 纱裙熨帖合身,长发梳拢盘在脑后,手上则拖着粉 行李箱,箱面附有几张卡通草莓贴纸。很奇怪,他在黑暗里竟能清晰瞧出这一切。 这份蹊跷没能引起安德烈注意,他只关心对方是否要就此远去,慌张展出胳膊,尝试拦在她的身前。 阮秋秋没有多作理会,脚步一转,轻轻绕开蜥人,默然朝着玄关走去。铁门背后依旧涌动犬类的气息。 是玛琳娜来接她了?恐慌急遽蔓延,他不假思索抓住那截白莹莹的柔软臂膀,充 挽留与歉意的话语还未出口,人却从地上挣扎坐起身,再次挣 了梦境束缚。 又一个噩梦。 安德烈仓惶望着时钟,指针维持恒定不变的匀速,徐缓指向正上位置。 原来刚过凌晨吗?他一时半会无法从混 连续的梦中剥离出来,焦虑 淤堵 口,坠得心口生疼。可这痛意无处宣 ,积得狠了,迫使心火轰然炸裂,他不得不发出几声喑哑的訇訇 气,想要找点水喝。 他伸手摸向餐桌,意外碰到一件陌生盆栽,枯槁蜷曲的茎叶有别于假花质 。仔细摸索片刻,终于意识到竟是那株半死不活的番茄——原来阮秋秋将它搬回了暖屋里将养着。 小而干瘪的茄果坠在指尖,不需用力,它就骨碌骨碌掉到了掌心。 安德烈张嘴咬开苦果,咀嚼许久,想借着 嘴的酸涩刺 神经,捱过漫漫长夜。 临刑前的等待无疑是这世上最折磨人心之事。 一墙之隔外的刽子手没有高举屠刀,在梦与梦的间隙里,阮秋秋伴随房门的开合声响再度现身。 她趿着 绒拖鞋,脚步窸窸窣窣,一步一步温柔落进安德烈耳畔,他却以为是被痛苦魇住了,按住耳朵屏起呼 ,不肯嗅闻空气中 稔的甜意。 直到啪嗒一声,开关被人按动,漆黑中投来暌违已久的光,终于将他扯入现实。 安德烈茫然地从地面仰视 人,发现她手里正抱着一张薄毯,脸庞先是转向沙发位置,随后往餐桌看去,接着目光环绕室内半圈,方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异状。 “怎么睡这?” 她有一瞬的错愕, 翳下的大蜥蜴让人联想到被遗弃的 浪动物——想要靠近,又畏怯伤害,只好仰着头,期期艾艾等待对方主动触碰。 见安德烈不答话,她没有过多追究下去,摇了摇头,把薄毯搁到空落沙发上,转身走进了厨房。锅碗叮咣轻碰,饭菜特有的油香味道在烟火声中复苏起来,不过片刻,阮秋秋端出餐碗,放到桌前。 “过来吃饭。”这就是她下达的最终审判了。 如果安德烈足够了解东方传统家庭的![](//www.bowuchina.com/ig/jiao.png) 模式,那么他就能明白这个行为背后代表的意义:吃过饭,事情揭开,翻了篇就是全新一页。 他极温驯地起身,与阮秋秋面对面坐下。离得近了,察觉到两抹淡淡乌云浮在她的眼周, 上细纹苍白干燥,在不经意间显出憔悴姿态——她亦深陷失眠困扰。但她本人没有表现任何疲惫,也不显丝毫的责怪、怨怼或是愤懑,把筷子一递,轻声说:“吃吧。” 《马尔多罗之歌》里写道:你在伤害一个人的同时又被这个人 恋,这是可以想象出的最大幸福。 都不知道这句话是该去形容他,还是她。 安德烈没有顺应台阶而下,筷子悬停半空,他低头盯着碗面上浮动的金 油脂,鲜亮虾 与面条浸没在黄澄澄的汤汁中,热气翻腾的食材香氛扑到眼前,蓄出薄薄雾霭。 “……对不起。” 他说道,表情难过地像要落泪。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