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摇了摇头,“一旦告诉朝廷,逆谋者与朝暮阁就会得知有人在暗中挚肘,说不定暗里查出什么,与其如此,不如让宝藏继续封藏,反正朝廷也不缺这些金银。” 苏璇听得有理,“要是朝暮阁从此一蹶不振,师兄可就从此省心了。” 叶庭思索了一会,“那也未必,还有一个少使也不能小看。卫风的死是意外的变数,如果少使抓住天星门群龙无首之机将其并,整合两派,朝暮阁的实力反而会比从前更强。” “大不了到时候再想办法,此时忧心也无用。”苏璇牵挂着客厢,兜来转去还是没忍住,“再晚了不好请大夫,师兄——” 叶庭早有所料,凉凉的扔出一句,“我看你还是先养好这身伤,救来救去之后惦个没完,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苏璇给噎哑了,叶庭也不言语,在一旁喝茶。 僵持半晌,还是苏璇忍不住,换了一个话题道,“师兄,阿落呢,怎么没见着?” 叶庭淡淡道,“她想溜出去找你,万一让人发现对三元观的声名不好,关在隔院了。” 苏璇听得不忍,“阿落乖的很,师兄和她好好说,何用这样。” “她看见我就顺墙溜,一句话都不敢吱,说什么。”叶庭那几正焦心,一回观就见小胡姬远远的巴望,明显是想问师父为何不归,被他一瞧就如惊兔般跑开,叶庭越发不快,等道人将试图溜出观门的小丫头捉过来,哪还有好声气。 苏璇看出他的不耐,沉默了一会,“师兄放阿落出来吧,至于郡主,师兄不愿麻烦,不妨让人去阮家在金陵的府邸处知会一声,自有人将她接去照应。” 叶庭不动声的瞥了一眼,“怎么,关了小丫头,你就和我置气?” “哪有来由置气,一直是师兄替我费心。”苏璇想了一想,心平气和道,“只是需要自己担当的人和事,不宜托付于人。” 这一次换叶庭不语,片刻后一合茶盏,“先前已让婆子给郡主换了衣,在屋里寸步不离的伺候,大夫也去瞧过,道是虛耗过度,并无大碍,将她送回去必须有所安排,不可轻忽。” 听说阮静妍无恙,苏璇顿时心头一松,由衷道,“还是师兄思虑周详。” 这位郡主死在墓中倒省事,偏偏被苏璇硬救出来,就成了一桩难题。叶庭想得要深远得多,对师弟低声道,“你是矫装混入,她却是在朝暮阁众人眼前被带进王陵,一旦送回就成了陵墓中唯一的生还者。消息散出,你猜失了两位头领和两朝黄金的朝暮阁会如何反应,更不提还有长使言及的那位手眼通天的贵人。” 苏璇一凛,近乎沁出冷汗。“是我想简单了,师兄可有万全之策?” 叶庭沉了许久,缓缓开口,“她要是寒门小户之女,还能改名换姓的躲避,奈何身份太过显赫,瞒也瞒不住。依我看来唯有两条路,一是置于朝暮阁势力难及之处,一生隐而不出,这种地方不多,但也能寻出几个。” 苏璇皱起了眉,“那她岂不是与有家难归,骨相绝?此路不妥,另一则是什么?” 叶庭忽然角一勾,笑容十分古怪,“另一则,那就只有——” -- 第39章 天之道 紫金山的一栋华邸气氛凝重,游山失踪的三家均派了人来,在此等候消息。 尽管搜了又搜,将紫金山上下筛了数遍,人们依然连一头发也没寻着。郑公子身死,许小姐侥幸拣了条命,其他人至今无踪,谁都明白凶多吉少。 阮凤轩不愿想妹妹已遭不测,更不敢猜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初次离家就碰上这样大的事,阮凤轩已彻底不知所措,连束冠歪了也不觉,颓唐又绝望的看向一旁的薄景焕。 然而这一次,在阮凤轩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好友同样束手无策,直到一名随从私下禀报,薄景焕眉间一沉,走回来道,“龙王山附近发现了十来具尸体,依服描述,有一位似许公子。” 郑、许两家亦在一处,一听此言,许家的人顿时灰了脸。 阮凤轩犹如五雷轰顶,白着脸扯住好友的衣袖,颤声问,“——有没有——不不——” 薄景焕神情沉重,没有接话,“我走一趟龙王山,还请许家的几位一道去认一认。” 阮凤轩失魂落魄,兀自道,“——不会——奴奴不会——” 忽然一个吏役奔进屋邸,一口气险些不过来,急急嚷道,“禀侯爷!阮公子——阮小姐——寻到了!” 所有人都惊住了,目光全投在吏役身上。 阮凤轩呆了,狂喜的扑上去揪住吏役的衣领,“你说什么?她回来了!人在哪!还活着?” 吏役给他抻着脖子,晃得脑袋发晕,舌头也打结了,“巡山时发现的——活的——在山的——客邸——” 紫金山上上下下搜了几十遍,一直毫无所得,突然间冒出一个人来,可谓咄咄怪事。阮凤轩也不管其他,一听妹妹无恙就欣喜若狂,放开小吏冲出屋外,叱喝随从牵马,顺着吏役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阮凤轩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乖巧可的妹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蓬头发,外裙破碎,衣衫污泥土,仿佛被活埋过一般,要不是有画像佐证无误,山吏都不敢确认。 更可怕的是明明门口空无一物,她依然不断惊叫,汗混着土污了面颊,秀颜惊惧万分,仿佛见到了某种可怕的魂,她一头扎进帐深处,紧紧搂着枕被,无论是亲人还是侍女试图接近,都会吓得她瑟瑟发抖。 她的身体并没有异样,请了大夫也未诊出端倪,人却变得歇斯底里,神智全失,不仅认不出悉的人,更见了谁都恐惧不已,狂的惊叫有鬼,摸到什么砸什么,房中的花瓶瓷盏碎了一地,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痴颠了。 几度试图安抚未果,阮凤轩已经要崩溃了,一脸汗的想将她从帐深处扯出来,“奴奴,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哥哥!” 少女拼命挣扎,几番拉扯下来气息断续,近乎昏厥。 薄景焕也被眼前的意外彻底惊住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直到阮凤轩的情绪太过动,他才回过神上前拉开,两人避去屋外商议。无人注意威宁侯的随侍正透过半敞的窗棂盯着屋内的郡主,眸光冰冷而锐利。 四周安静下来,少女伏在枕上朦胧的息,散发覆住了她的脸,侍女们轻手轻脚的收捡,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苏璇当然不情愿让一个名门千金装痴扮傻,奈何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王陵一事隐秘太多,牵连过大,无法宣之于外。若是直接将她送回去,朝暮阁必会用尽手段劫人拷问,琅琊王府防不胜防,苏璇也不可能长年在她身旁守护。 叶庭的计策虽然离奇,细想甚为有效,哪怕幕后之人心机再深,也不会费尽周折去劫个傻子,当然,前提是证实她确已神智昏匮。为了尽可能的瞒过去,叶庭甚至将郡主安排在一家专收离魂失智之人的善堂住了数,学习痴傻之人的行止神态。 阮静妍归来时脸苍白,神思不属,显然受的刺不小,苏璇险些想劝叶庭作罢,最终还是一席对谈让他定下了心。 少女依在他榻边,想起所见依然难平惊悸,无意识掐着掌心,“——我很害怕,人人都厌弃他们,如果——我变成那样,会不会也——” 苏璇格外不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凉得令人心疼,“你的家人不会嫌弃,而且时间不太长,等回琅琊过个一年半载,你就可以装作病好了,只是将当时的事全忘了。 她似乎有了些力气,勉强笑了一下。 苏璇心怜惜,又不得不叮嘱,“奴奴,陵墓中的黄金太重要,又涉及权贵逆谋,连我们也不知幕后究竟是何人,他们一定会在暗处窥视,想尽办法探悉你所经历的一切,依师兄的意思,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要出破绽,唯有让所有人深信,你才能真正安全。” 连亲人一并隐瞒,意味着彻底的孤立,少女茫的低下头,颈项的线条柔美又脆弱,像一只无助的白鸽。 苏璇终是心软,放柔声音道,“这是唯一能让你安全回家的办法,我知道很难,假如你实在害怕,不愿——” 少女抬起头,清眸雾气朦胧,微微发颤的打断,“回了琅琊,你会来看我吗?” 苏璇一怔还未回答,门外传来了一声咳响。 明知叶庭在提醒,苏璇静了一瞬,忽然笑起来,捏住她的手一紧,嘴无声一动。 少女的眼眸亮起来,明光灿,盈盈如梦,含着泪笑了,“你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救我,我一定要做到。” 她脆弱时我见犹怜,坚毅起来更是美得惊心,从怀里取出一物,正是王陵中的玉镯。镯身纯白如脂,独有龙眼大小的一脉鲜红,奇特而珍罕。“这是你给的镯子,镯上的沁痕就像你染的血,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情景,只要有它陪伴——我什么都不怕。” 紫金山一劫,两名世家公子横遭不幸,随行的家丁仆婢尽丧,独有两位小姐生还,离奇之处甚多,让整件事更增神秘。许小姐可议论之处不多,琅琊阮家的郡主却被一传再传,引发了众多猜疑。 这位郡主初入金陵就因容颜清丽,温婉柔静而赢得多方赞誉,此次被掳失踪多,莫名奇妙的重现,脏污得犹如土里刨出来,真可谓匪夷所思。有言道她是被山神所救,也有人说她是被歹人污藏,还有说她是撞见了鬼,才让一个好端端的世族千金变得痴傻失智。 总之各路谣言甚嚣尘上,连天子都派了近臣前去探询抚。 轰动金陵的大案最终被京兆尹落定为龙王山的匪贼作,恶徒潜入紫金山意图劫绑贵人,不料被两位公子撞破而试图杀人灭口,事后趁地动逃之夭夭,白门寨所掘出的尸首成了铁证。 威宁侯领了骁勇的兵围剿,整个贼寨被彻底铲平,几位寨主在逃窜中身亡。薄景焕身先士卒,勇猛斩敌,赢得了朝野一致嘉赞,却难以抚平他内心的郁愤伤怀。 一个秋风飒飒的清晨,阮凤轩携着妹妹踏上了返家之路,薄景焕在长亭怅然相送,望着锐卒护送的车列漫漫而行,直到山回路转,终不复见。 数后,另一驾轻车悄然出城。 天空湛蓝晴,道旁的白杨半黄半翠,风一过哗哗的沙响。车夫是位老叟,赶得不紧不慢,一个小胡姬坐在车板上,折着几金黄的麦杆玩。 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几名大汉纵马从后方赶来,路过时一勒缰,高声打问,“老头,这一路可见过一个佩剑的二十左右的青年?” 车夫年老,胡姬太小,都没有答腔,忽而车帘一掀,现出车内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打量着众人回道,“方才见过一个人似如兄台所说,往东南方去了。” 几名大汉谢也没谢一声,拔转马头向东南追去。 男子放下轿帘,向对面的人一哂,“第六拔了,都想踩着你的名头上位,金陵一战,你从此再难清净。” 对面的正是大汉们四处寻找的苏璇,他坐久了略有不适,改了半躺,“还好师兄将他们诳走了,不然哪应付得过来。” 叶庭将包裹收拢在一侧,抛过软垫让他倚着,探头让车夫寻个地方歇一歇。 苏璇不住好笑,“师兄真当我是豆腐做的?伤势好了六七成,已经没什么大碍,像这般走走停停,几时才能到少林。” 马车驶入道边一处林荫,老叟勒马收缰,叶庭跳下来舒展肩臂,一阵凉风拂过,更增舒惬,“那又如何,朝暮阁平白受了重挫,连个对头都寻不着,近应该能消停一阵,既然江湖无事,天下太平,赶个路急什么。” 小胡姬见叶庭离了车,悄悄的溜近。之前叶庭怕她扰了苏璇养伤,拎她过来晃了一面又给锁回院里,得她畏惧更深,苏璇劝抚也无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阿落累不累?要不要进车里歇一会?” 小胡姬摇了摇头,苏璇从车厢里翻出一把木剑,“那寻一处平地,把教你的剑法练一练。” 待她去了,苏璇见手边放着一只致的草编蚂蚱,拾起来道,“师兄,到底是该先教心法还是剑诀?” 叶庭一直在冷眼旁观,淡道,“教她?两个都不适宜。” 苏璇只作未闻,“我当年好像是一起学的,就这么教吧。” 叶庭解下水囊饮了一口,“就算不提出身,她没有半点学剑该有的刚韧,弱兔无论如何成不了猛虎,徒耗力罢了。” 苏璇不在意的一笑。“那也无妨,至少不会再有人横加欺凌。” “正收徒一看心志,二看骨,从不是怜恤孤弱,你强收她做弟子,对你与她均非益事。”叶庭知道劝也无用,拾了几块石头与枯枝搭起简灶,“随你,大不了再另收几个良材。” 苏璇自有主张,“我不想再收其他徒弟,有阿落就够了。” 叶庭三两下生起了火,准备热一热干粮,“不可能,几位长老卯足了劲要给你荐人。” 苏璇将草蚂蚱别在车梁上,拔了拔长长的触须,“那些新弟子骨好出身佳,拜在谁门下都一样;阿落却生来就横遭践踏,一旦做了师姐,必会被得更不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抑不足而奉有余。我既有此力,为何不能以有余补弱小。” 叶庭居然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道,“那是天道,你我不过是凡人,抛尽热血能补得了几分?弱者恒弱,强者恒强,待你力衰体竭,弱者能给得了几分回报?唯有择良俊而教,薪火相传,生生不灭,才是延续之道。” 苏璇伸了个懒,不甚放在心上,“我没想过什么回报,何况师兄也小瞧了阿落,她其实很聪明,不比旁人差,只是受多了欺凌格外怕人,等长大了就好。” 两人各持己见,谁也劝服不了谁,突然小胡姬背着木剑,抓着东西跑过来献宝。 苏璇一看,竟是一只斑驳的野兔,登时一乐,“阿落会捉兔子了,真不错,正好一会烤来吃。” 小胡姬的深眸亮晶晶的,热切的把兔子举给他。 苏璇接过掂了掂,抛给叶庭,“好久没尝过师兄的手艺,馋得慌。” 天都峰常年茹素,少年人淡得受不了,私下偶尔违规打些野味,师长多半睁一眼闭一眼。叶庭素来端正自律,却没少烹烤,甚至在调味上别有匠心,全是因苏璇之故。此时他被一大一小盯着,也觉有些好笑,盘算着份量不足,又去打了两只,一并处理起来。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