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怔了半晌,抱膝坐在了上,小脸半埋在胳膊里,出一双秋水似的黑眸,眸中是冰凉的不安和抵触:“蓉姨娘,你为什么叫我小笙儿?” 女人用力将勺子向碗里一放,似是孩子气地与他置气:“娘一直叫你小笙儿的,你不记得了吗?” 娘? 小笙儿…… 头痛骤然袭来,如浪盖过了他,刚醒来时的眩晕想吐,似乎卷土重来,转瞬意识模糊。 眼前再清楚时,女人已经坐在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勺子靠近了边,中药浓郁的苦味顺着热气往上飘,他故意闭紧牙关。 “喝啊。”她温柔地哄,见他不张嘴,低头思索了片刻,点头高兴道,“小笙儿嫌药苦是不是?娘这就去给你加一块糖。” 而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裙摆,十二岁的脸与十八岁的脸重叠替浮现,分不清楚是庄周梦蝶,亦或是产生了幻觉,他忍着头痛,问出了声:“你真的是我娘?” “我是你娘啊……小笙儿。” 天旋地转……好冷…… 似乎整个人泡在冰窟里,连血的动都被冻得滞涩起来,四肢被困在雪中,棉被一般的雪在融化,冰得手脚生疼。 恍惚中他在雪地中行走,留下一地整齐的脚印,前方是少女时期的慕瑶,高挑瘦削,模糊成光晕,与天际和雪原融为一体。 “阿姐……” 少女惊异而茫然地回过头:“你是谁?” 他的头晕得厉害:“我是阿声啊,是你弟弟……” 慕瑶眼诧异,许久才笑道:“小弟弟,你怕是认错人了。我娘膝下无子,蓉姨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哪里来的弟弟?” 她好笑地摇摇头,回过头去,抛下他越走越快,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眼前纯白一片,飘落的大雪覆盖在他肩头。 “蓉姨娘只有你一个女儿……” “那我……又是谁……” 头痛尖锐刺骨,如同植物系要扎颅骨,霸占他整个身体,他在痉挛般的痛楚中反复失去意识,疼痛消退的间隙,才后知后觉地在退朝中记起什么。 ——原是梦中梦,是真是幻,他脑子里混混沌沌,一时间还分不清楚。 只是,裂隙…… 裂隙下面还有人等着他。 神智终于尽数回归。 天渐暗,他还泡在冰冷的溪水里,身上带着伤,如若此时不抓紧时间起来,等裂转到面,溪水化作暗河,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少年挣扎地爬向岸边,用尽全身的力气靠在了树干下,透的衣服仿佛有千斤重,淋淋地贴在身上,又又冷。 风吹动树林,青草发出的清香。林中似有仙子经过,化一阵香风到了他身旁。 那陌生又悉的身影矮下身,口中哼着天真无的曲子,轻柔地靠近了他,她发上悉的栀子香馥郁,闻着便像醉卧百花间。 赫然是他心中所想。 先前他嫌弃这股梳头水的香气,现在,它却仿佛是他活着的唯一证明。 恍惚中,林中而来的女孩勾着他的脖颈,在他颊边落下冰凉轻柔的一吻,她柔软的像天边云朵,山间岚。 他猛地揽住她的,将人抱坐在腿上,扣着她的十指,俯身吻了下去,似乎要将这朵云锢在怀里,再用力进膛。 只要不放她飘走,就永远属于他。 少年紧闭双眼,纤长睫翘起,在她上辗转连,似乎所有暴烈情绪,都在山间云间,得以温柔寄托。 许久,才将她松开,伸出手指,来回抚摸着她红润的,声音有些喑哑:“你不是跳进裂隙里了吗?” 她的手指也轻柔地扫过他的颊,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有无限怜惜:“是啊,所以,我也只是你的幻梦。” 说罢,怀中人影立即消散了。 月光如银纱,笼罩着少年苍白的脸。 他茫然望着空的膝头,骤然惊醒,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梦是虚妄。 噼里啪啦,树叶被打得上下摇晃,带着土腥味的冰凉雨点落在他脸上。 先前还是豆大的水滴,即刻变成了瓢泼大雨。 暗河里是溅起的丛丛水花,芭蕉叶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细密的水雾里,雀鸟被打翅膀,在雨中艰难低飞。 慕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仰头接雨,水汽氤氲的黑眸在雨帘里愈显润,似乎带上了漉漉的气。 他慢慢垂眸,从在怀中摸索,拿出一个皱成一团的纸包,因为被水泡过的缘故,纸和纸沾连到了一处。 雨滴顺着他的脸颊淌,聚集在苍白的下巴上,旋即顺着下颌进衣领里。 他静默地掀起两片纸的边缘,在大雨中极具耐心地将它慢慢分开,五颗的红枣堆叠在一起,只是糖衣有些化掉了,淌着黏糊糊的汤汁。 “这是金丝枣,专补血的。” “我爹说了,每天吃红枣,健康不显老。” “留着以后吃。” 她冰凉的十指喂了他一颗枣,随即霸道地封住他的,不容拒绝地请他受这份甜。 光从高耸的竹林间落下,像丝丝缕缕的糖,鸟叫啁啾,她的手指,便在他无声的轻吻之下。 被打的黑发粘在脸颊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滴答答地下,他脸有些发青,嘴在深夜极低的温度下不自知地细微战栗着。 他缄默地放了一颗枣在嘴里,受迟来的甜慢慢化开。 是甜的。 黑眸闪动,仰望着不见星星的夜空。 视野里无数雨丝自广袤苍穹落下,闪烁着银光,如同降下来的千万针,俯冲下来,要将大地戳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他忍耐着黑暗和冷,舔了舔边遗留的甜。 裂隙,总会再开。 “外面可能下雨了。” 小砂锅里咕嘟嘟沸腾着汤药,中药味中混杂着一丝稀薄的血腥气。凌妙妙拿着扇子,不练地俯身瞅着火,鼻头粘了一小块灰。 “你怎么知道?”慕瑶低眉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脸有些苍白,但仍然平和地微笑着。 “我觉得今天地下格外地。”妙妙苦大仇深地盯着炉火,烦躁地扇起了风,吹得那炉火左摇右摆。 人不住地下室,都是有原因的,常年不见光和蓝天,心情容易变差。凌妙妙在地住了三四天,觉自己变得越来越暴躁。 地构造,与李府布置一般无二,也可能是幻妖只住过李准的家,所以认为人类的房子合该是那样,就依葫芦画瓢给自己建了座一模一样的。她们就住在先前住过的对应房间。 可这地下世界就像是美的仿制品,即使再巧夺天工,也终究比不上真实世界。 相比之下,慕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 幻妖提出的条件很欺负人,不但晨昏定省招她们来,故意让她们看着被做成傀儡的柳拂衣为她鞍前马后,暧昧至极,还要让慕瑶每天放一点血,给柳拂衣煮药喝。 凌妙妙这几才受到女主角外柔内刚的脾气体现在哪里:她不仅答应,还坚持了好几天,忍着心痛如绞,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时机。 只是…… 背后落下一个高大的影子,是柳拂衣踱到了厨房。 三个人挤在厨房,一时有些局促。 妙妙对傀儡心情复杂,昂起下巴,挡在慕瑶身前:“你来干嘛?” 靛蓝袖口中伸出骨节修长的手,他端起案板上搁着的空碗看,像是在缓解与生人对话的尴尬,神冰凉冷淡:“楚楚让我看看你们熬好药没有。” “好了。”慕瑶语气平静地垂眸,接过他手上的碗,掀开砂锅盖子,用勺盛了一碗,摆在托盘上。 她白皙的手腕上包着手绢,随着动作,手绢上透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傀儡无动于衷地望着那伤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拿去吧。”慕瑶平和地递过托盘,只是没有看他的眼睛。 柳拂衣转身走,一只手突然拦住了他的,低头,是一双晶亮亮的杏子眼,女孩儿抬眼瞪着他,像虚张声势的小老虎:“慕姐姐放血给你熬药,不说一句谢谢吗?” 他怔了一下,旋即冷淡道:“多谢。” 柳拂衣谪仙般的身影飘然远去。 身旁人影骤然一歪,案板上的勺子被撞掉了,当啷一声摔在地板上,妙妙在猝不及防的混中,眼疾手快地架住了慕瑶。 慕瑶的脸都因失血而苍白,扶住自己的额头,眼神涣散。 意识清醒时,她靠在冷硬的椅子上,一只碗挨住了她的,碗中热气漂浮上来,蒸在她脸上。 “慕姐姐……”她睁开眼,凌妙妙脸颊红扑扑的,站在她椅子前,将碗倾了倾,热水灌进她嘴里,“你可能贫血了。我借用了一下厨房的砂锅,喝点热水吧。” 她急忙抬手接过碗,端起来抿了一口,烫口的水入了肺腑,熨帖人心。 凌妙妙摸遍全身上下,一时赧然:“呀,红枣没带在身上——”旋即又笑,眼眸亮晶晶的,“厨房里连块儿糖也没有,柜子里都是空的,里面还有这么长的小虫子,比蜈蚣脚还多。”她伸出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脸嫌弃地皱起鼻子,语气快,“幻妖造厨房只造个空壳子,跟堆沙堡似的,你说可不可笑。” 慕瑶无声地抿着水,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眼泪落进热水里,打出几丛小小的水花。 “妙妙,坐下歇歇吧。” “……”林妙妙无措地盯着以碗遮脸的慕瑶,难道她的安神技不起作用,还把女神给哭了? 她蹲下来,小猫一样趴在慕瑶膝头,仰头向上瞅她的脸:“慕姐姐,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柳哥哥成婚了,先在无方城住了几年,然后继续游历江湖,你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们老打架,女孩长得像你。” “慕姐姐,我做梦一向很准的,我们一定能出得了裂隙。” “……”慕瑶放下碗,已经很好地掩藏起了眼泪,柔和地望着她笑,“既然我与拂衣成双成对,那你呢?” “我……”妙妙顿了一下,回过了神,“我做孩子干娘呗……”她眼珠子一转,出一个相当鬼畜的笑,“难道姐姐你肯让我做小,我们姐妹二人共侍一夫?那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柳大哥想必也愿意得很。” 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先前她肯定会目瞪口呆,或许怒火中烧,可现在,慕瑶却知道她什么用意,被她逗笑了。 不见天的地里,两个人一蹲一坐,面对面笑了一会儿,笑得像未出阁的小女孩,闺房里拍着手玩家家酒。 慕瑶心里一阵鼓的暖意,同时也几乎确定,凌妙妙对柳拂衣无意。 但她是个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对待。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