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顿了顿,借由端起茶盏,避着小姑娘的眼喝了一口茶,这才从茶盏上方看着她笑道:“其实,我正打算申请休学呢。” 林如稚一呆。 “咦?诶?啊?!休学?!姐姐要休学?为什么?!” “我身体不好……” “少来!姐姐明明是在装病!”小姑娘急了,蓦地跳起身,“姐姐不带这样的!我可是特意为了姐姐才转来梅山女学的,没道理我来了,姐姐倒不上学了!姐姐若真要休学,我……我……我就去告发姐姐!” 看着林如稚这急切跳脚的模样,珊娘忍不住以手支着额,心下一阵后悔。当时怎么就出于一时的恶趣味,竟告诉了这孩子,她是在装病逃学呢?! “我不管,”小姑娘扑过来,一把住珊娘的手臂,“总之,不许姐姐逃学!不然我告诉你爹去!” 她爹?!五老爷回来后,跟她说过的话都掰不到五手指。她甚至怀疑,她若换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爷都认不出她来。 “好啊,你去告诉呀。” 珊娘笑着,挣林如稚的手臂。这林如稚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癖,动不动就在人的身上。偏偏珊娘虽然看着一副笑模样,却并不跟人亲近,对于这等肢体接触,更是有种本能的戒备和别扭。 “诶?!”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着笑模笑样的珊娘,忽然眼带羡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学,都不会骂你吗?!你爹可真宠你,哪像我爹……” 说到这里,林如稚一噘嘴,手臂再次上珊娘,“我不管,我是因为姐姐才答应转来梅山女学的。原本在京城我只有我爹一个看着,想逃学就已经很难了,如今转来这里,有我伯父祖父祖母三个看着,我更是没法活了!我原为了姐姐牺牲这么多,偏姐姐竟告诉我,我来了,姐姐倒不想去上学了,我不干我不干!”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纠着珊娘,叫珊娘一阵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儿女,都不曾这样冲她撒过娇。 偏这样娇憨的一个小丫头,竟得她心头一阵酸软。前世时,她深信“慈母多败儿”,便是有这样的心软时刻,也不得不着自己硬起心肠。而眼前的这孩子,只是别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宠了溺了教坏了,也不是她家的…… 于是,珊娘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她的笑容里带着怎样的宠溺,一边从林如稚的怀里挣手臂一边笑道:“好了好了,这事再说吧。瞧你,得我的衣裳都皱了。” 林如稚抬头看看她,见她虽然笑着,可眼里的坚决依旧,便知道这十三姐姐心里应该是拿定了主意不会变的,忍不住失望道:“我说怎么看着姐姐特别亲切,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姐姐跟我袁师兄真是很像。” 珊娘一愕。 林如稚噘着嘴道:“我袁师兄也是这样,心里拿定了主意,谁说也不会改的。”顿了顿,可怜巴巴望着珊娘道:“姐姐就不能为了我改一改主意吗?我可是为了姐姐牺牲了自己的。” 珊娘眨眨眼,忽地叹了口气,连她自个儿都没想到的,答道:“不过是不去女学而已,你不是还能来找我吗?我又没有说,不愿意你这个朋友。” 看着小姑娘重新变得晶亮的眼神,珊娘再次默默叹了口气。 前世时,袁长卿是不是和现在的她一样,也是被这小姑娘的热情率真给住了,所以才会违了他一向的清冷,在心里默默地、隐忍却坚持地,喜了她一辈子? 而,正如林如稚无心所言,其实就本质来说,她和袁长卿很像,都是那种习惯于把本藏于暗处的人。许正是因为如此,眼前这一身光明的小姑娘,才会对他们这样的人存着莫大的引力吧…… “对了,”重新变得活泼起来的林如稚忽然又道:“前儿我祖母收到你家赏宴的帖子了。祖母问我要不要去,我想着姐姐肯定是要去的,就答应了。听说你家的赏宴很有名,姐姐给我说说,这赏宴可有什么规矩?省得到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叫人笑话了。” 珊娘一怔。这竟又是一个和前世不同的地方。虽然家里每年都会给林家去帖子,可林家却很少会有人来。至少她的印象里,那一年的赏宴,林家并没有人来。 所以,这一年的主宾,是京城忠毅公府的袁家。 那袁长卿…… 想着益临近的赏宴,珊娘心头一阵烦躁,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不过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罢了。”顿了顿,她微笑道:“不过,今年我大概不会去的,我还‘病’着呢。” 于是,林如稚小姑娘十分不地冲着装病的珊娘噘嘴抱怨道:“十三姐姐真不够意思!” 作为赔罪,珊娘亲自将林如稚送出大门,回身时,却忽然看到她娘的身影消失在下人院的角门处。 她一时好奇,且也想看看娘他们新换的院子,便跟了过去。 谁知她娘并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匆匆走到后门处,一闪身,进了后门的门房。 门房内,早候着一个人了。 那是个痨病鬼似瘦削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一见娘过来,就急急把人拉到角落处一阵嘀嘀咕咕。 珊娘过去时,就只见娘正摇着头,一脸为难道:“钱已经全给了家里,我身上并没有多少。” “你想作死吗?!”那汉子冲着娘挥了挥拳。 娘被他吓得后退一步,又小心看看四周,低声恳求道:“小声些,看被人听到笑话!” 只这么一句,便又触怒了那个汉子。汉子用力一推娘,大声嚷嚷道:“你怕人笑话,我却是不怕!个作死的,竟还敢嫌我说话声音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了,竟是忘了自个儿是谁……” “哦?那就请你说说,她是谁吧。”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绵软细糯的声音。 汉子一惊,赶紧收手抬头。 就只见那门房外,亭亭玉立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在十三四岁左右,那身高比起同龄人来,略显矮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弯成两道月牙儿的眼眸看似全然无害,微翘的角处更是抿着两个盛笑意的小小凹陷,一看就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 李妈妈呆了呆,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躬身行了个礼,抖着声音道了声:“姑娘。” 汉子听了,不在那里兀自眨着眼,也不知转起了什么心思。顿了顿,忽地挤开李妈妈,冲着珊娘挤着笑道:“原来竟是大姐儿……” 那“大姐儿”却忽地后退一步,拿帕子嫌弃地捂了鼻子,头也不回地问着她娘,“这是谁?” 李妈妈忐忑道:“这、这是……我家里……那口子……” 汉子讨好地又上前一步,还尚未开口,就只见一个生着双大眼睛的小丫鬟忽地横过来,冲着他的鼻尖一舞手里的帕子,喝了声:“咄!” 汉子吓了一跳,只得讪讪地退了回去。 娘脸上也是一阵尴尬。 珊娘那里以挑剔的眼将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才开口道:“娘既然签到我府里,便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她家‘那口子’,怕也没有擅自打杀的权利。” 那汉子缩了缩脖子,却是暗地里拿眼狠狠瞪了娘一眼。 娘一惊,赶紧过来向珊娘又行了一礼,挤着笑道:“他、他就是个人,姑娘、姑娘见谅……” 说着,向着珊娘又是一个屈膝,急急走到那汉子身边,背身对着珊娘,将一个荷包进那汉子的手里,低声恳求道:“只有这些了,快走吧。” 汉子捏捏那荷包,不兼威胁地瞪了娘一眼,又冲着那一脸高傲的十三姑娘卑微地一躬,将那荷包往怀里一揣,转身走了。 这边,珊娘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眯起眼眸,心里好一阵不是滋味。 前世时她并没见过娘家的“那口子”,但依旧知道那不是个良善之辈。她原想着装腔作势吓唬一下那人的,不想娘终究还是娘,竟不等她发威,就急急遣走了那人,且还是如那人所愿,拿钱打发了人…… 回头看看一脸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李妈妈,珊娘默默咽回一口血,手指再次撑上额角。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改造这一身“传统美德”的娘才好。 第三十一章 叫家长 珊娘虽能言善辩,却偏偏不擅长劝解别人,看着娘一脸恳求地望着她,一副希望她赶紧忘掉才刚那一幕的神情,她不由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伤了娘的自尊,只得咽下到了边的那些话。 她这里才刚一转身,却忽地倒了一口气。只见身后的墙角处,她爹的那个伴当桂叔,正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偷窥了多久。 珊娘不由眨巴了一下眼。 这桂叔,在五房简直是个神秘存在。珊娘才刚回来时就听方妈妈提过此人,但方妈妈也只是说了个语蔫不详,只说这桂叔经常陪着她父亲出门,身上虽挂着个总管的衔儿,却并不负责府上的什么具体事务……那时她还以为,所谓的“总管”,是五老爷给这位伴当挂的一个头衔,人家负责的,大概也就是陪着五老爷胡闹…… 桂叔看着比五老爷略年长几岁,生得细眉细眼,脸上的某种神情看着简直像个老鼠,偏一双眼眸又贼亮贼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怀疑,那双眼在晚上会不会自己发光。 见珊娘看过来,桂叔向着这位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却是并没有开口说话。 珊娘也没有开口,只沉默着回了个礼,便领着她的人回了院子。 五福一边走,一边好奇回头,却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紧走几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这桂叔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姓桂。”珊娘道。 五福呵呵一笑,“他就叫桂叔。姓桂名叔。呵呵,姑娘觉得好笑不?” 三和忽然道:“管着老太爷东园的那个桂老总管,桂伯,是他亲哥哥。俩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岁呢。” 三和一家子都是侯府老仆,仆役间错综复杂的亲戚故旧关系,问她最没错了。 这却是珊娘头一次听说,便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头看来的眼撞到一处。 二人相互对眨了一下眼,便只当都没有回头的,又各自走开了。 “咱们对花名册时,家里的管事也都见全了,可也没听说这桂叔到底管着什么差事啊……”看着桂叔的背影,五福和三和一阵小声嘀咕。 珊娘却微抿了抿。 许是受了前世时袁长卿的影响,如今珊娘也很是注重消息的收集,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五福许不知道,珊娘却是深知,这桂叔在府里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 正如三和所说,桂叔是老太爷在五老爷还小的时候给他的伴当。而若说如今五老爷府上仆役们分了老爷一系和太太一系,那么这桂叔则可算是自成一系。身为老爷的伴当,他跟老爷那一系的关系自然不同一般,偏他跟太太那一系的关系也很不错。而经由珊娘暗戳戳地一番调查,她才发现,原来这不声不响,看似游手好闲的桂叔,才是府里仆役中暗藏的老大。便是那人前耀武扬威的马妈妈想要做成什么事,没有桂叔点头,其实她基本很难成事。 所以,看着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总觉得,这主子统统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坍塌,不定就是这位长得跟个老鼠似的桂叔在后面功不可没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头榫子”时,头一个出头的“榫子”,竟是这位桂叔的一个侄儿——比叔叔年长近十岁的侄儿。 于是,东院相遇时,桂叔扭头看向珊娘的那个玩味眼神,就颇值得玩味了。 做当家主母这么多年,珊娘早看惯了仆役们带着谦卑的眼,像桂叔这样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们中间看到。当然,也不是没见过,当年袁长卿的那几个长随,包括后来娶了五福的那个炎风,看她时便都是这样的眼神,那种带着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谁争权夺利,只要那桂叔不来扰了她的清静,她便只当家里没这么个神秘人的。 只是,世间的事终究难以叫人如愿,便是桂叔不来扰她清静,总有其他事要来打扰于她。何况,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说的那样,仆役们再怎么能干,有些场合,却是只能主子出面的。 而偏偏家里那两个大家长,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前世虽做惯了大家长,此生却发誓再不手别人事务的珊娘,看着她哥哥的小厮跪在她的面前瑟瑟发着抖,忍不住就伸手撑住了额头。 “为什么找我?” 她郁闷了。学里叫家长,不是该通知老爷太太吗?便是因为害怕,不敢去惊动老爷太太,所谓长兄为父、长姐如母,可没听说过叫个妹妹去冒充家长管哥哥的事的! 小厮南山抖抖嗦嗦道:“学、学里说,若、若是府里不去人领、领回大爷,大爷明儿、就不许再去学里了……” 若是以前,学里不让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里各处规矩管得严,大爷若是不去上学,那板子最终还是要落在他们这些侍候着的人身上!便是大爷股不痛,他们痛啊! “这种事,不是应该去告诉老爷太太吗?” 南山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抚了抚额。闭关修炼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会面……甚至便是打死了,只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会面…… 珊娘叹息一声,兀自挣扎道:“府里不是有桂大总管吗?听说以前这种事,都是他出面的。” 于是南山回头看向深苑门外。 直到这时,那老鼠似的桂叔才从门外逛进深苑的小院内,站在花砖铺就的庭院中央,冲着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礼,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小人终究只是家仆,家里总得有个主子出面才是。若是姑娘不愿意,也只能叫上二爷了。” 笑话!叫个七岁的孩子去保他兄长?!学里的先生非气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着堂下的桂叔眯了眯眼,很想拿个什么东西砸开这老鼠的脑壳,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