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战船冲进了两湖,整个夷陵的防御被他们冲得节节败退,乔靖信心十足,认定了他们能这么继续往下,冲过荆州、冲到岳州…… 却是没有想到,在这枝江县外,被江南水师的战船死死拦住。 有水势、风势的加持,蜀地战船前,冲着、怼着就能让朝廷的水师后退,而这种一进一退,士气自是此消彼长,按理说,朝廷的将士只会越打越慌、越慌越败。 但战场不是单纯的讲道理,若真那么简单,纸上谈兵便能决定一切胜负。 真正的战场,有它的变数。 枝江外的这一段河道拐角,蜀地战船再不能轻易依靠水和风的力量来迫对方,乔靖心里有数,铁了心要快速通过这一段,谁知道对方竟然、竟然是死拒之态。 船身被横了过来,四爪铁锚沉水,从前到后拦了数道,拼的是哪怕都沉在这儿,都不让乔靖再带兵前行一步。 铁锚入水带来的稳定让乔靖的几次前冲都没无功而返,两厢对撞,破开了船板,船体迅速进水,眼看着很快要沉下去。 可即便如此,战事也在继续。 近身搏杀,火把落在甲板上,猛得烧了起来,越打越,也越打越急。 乔靖急红了眼,这已经不是把对方战船撞沉就能破解的事儿了,河道就这么宽,也就这么深,沉个一艘、两艘,还能从边上绕过去,沉得多了,残骸坠在江底,蜀地战船本无法通行。 而对方的将士,在所有战船沉没之前,本不会退! 蜀军后续的战船也涌了上来,被堵在了这一段,水不通。 乔靖进退两难,在坚持了一阵之后,只能咬碎银牙,做主退兵。 偏退兵也不容易,最后的那批战船要一点点掉头,然后能走多少走多少,最前面两军相接的这些船,就本不要想走了。 乔靖一边骂、一边退:“曲甫还在夷陵,对面谁带的兵?” “蒋慕渊,听说是蒋慕渊!”亲兵大喊道。 乔靖抬起脚,重重踹在桅杆上。 他当然听过蒋慕渊的名字,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就立过战功,可乔靖从来没有正视过,在他看来,蒋慕渊太年轻了,吃的饭还没他吃的盐多。 王琅倒是恨蒋慕渊恨得要死,但那是私人恩怨,乔靖懒得管,王琅肯好好为蜀地办事就够了。 只要王琅出力,乔靖可以拿蒋慕渊的首级奖赏对方。 可是这一刻,乔靖比王琅更想要蒋慕渊的命了,胜百倍、千倍! 再想要杀了对方祭旗,乔靖此时也只能先退,杀一个蒋慕渊,朝廷还有肃宁伯,还有好几个将军与蜀地开战,但他乔靖若是折这儿,就什么都没了。 乔靖终于退到了最后,战船掉转船头,全力往上游去。 蒋慕渊发现了敌军的动向,却是无法阻拦,他们中间还隔着无数战船和两军将士,本越不过去。 他在眼前厮杀的将士之中看到了顾云齐。 顾云齐显然也注意到了乔靖的逃跑,急得想要往前冲。 蒋慕渊进到他的身旁,道:“别管他,管不了!” 顾云齐心中不甘,但也知道蒋慕渊说得对,只咬了咬牙,杀向了面前的敌人。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尽量快的杀敌,把更多的蜀军战船和兵力留在这儿,不让他们退回去。 然后,寄希望于还在夷陵的将士们给回撤的敌军致命一击。 夷陵两岸,依旧火光冲天。 几乎所有的战船都被“冲”到下游阻拦乔靖了,夷陵此时能用的只余下一些舢板。 曲甫上了一艘,心跳得飞快,他收到了军报,知道敌军在枝江外被挡下了,自然也算得出乔靖必定匆忙退兵,他就在这儿等着,当视线里出现蜀军战船时,曲甫手一挥,让兵士们驾着舢板直直冲了上去。 舢板在庞大的战船比照下,显得渺小极了。 曲甫挥绳索勾住船舷,看着壮实的身体无比灵活,顺着快速爬到了敌船之上,扬起长刀就劈了过去。 他们人少,但再少,也不叫这些败军好受! 一时间,本就士气低的蜀军了针脚,有战船还在往上游退,而有的已经跟不上了。 曲甫在战时看到了霍籍的身影,他二话不说,杀到霍籍跟前,面就是一刀。 霍籍作为乔靖麾下副将,不是无名之辈,哪怕今夜兵败,他也一心一意要护着乔靖回蜀。 段保戚亦上了战船,他看到那两人战作一团,看到霍籍长刀砍在曲甫的左胳膊上,也看到了曲甫劈裂了霍籍的脑袋,而下一瞬,曲甫身后出现一人,一剑朝前刺去…… 段保戚大吼一声,大步冲过去撞开了曲甫,长剑擦着他的后背划过,他反手将那人斩于剑下。 此时曲甫已经反应过来,他们战处离船舷太近了,他眼看着段保戚失去平衡,往外跌了下去,在厮杀声之中,落水声都几不可闻。 曲甫的呼一顿。 他知道段保戚水一般,平时江里还能游上一段,战时受伤落水本就只能被冲着走。 看了眼已经越行越远的载着乔靖的战船,曲甫心一横,不顾自己伤势,扑向了水面。 段保戚被曲甫拖上了岸。 他呛了水,本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睛一直看着曲甫的左肩。 曲甫一身透,脸上、身上的血污都没有被水冲干净,他着气,一面简单包扎,一面咧着嘴笑了:“就一条胳膊嘛,我把霍籍斩了,把乔靖那么多战船都葬在了这儿! 等于把乔靖的两条胳膊都废了! 这买卖划算,我没给老曲家和老程家丢人!” 说完,曲甫又冲段保戚点了点头:“你小子也没给你们老段家丢人!” 曲甫略缓了口气,支撑着爬起来,他还不能休息,夷陵城的大火还未扑灭,江中残局还要收拾。 “你别说,”曲甫望着眼前状况,道,“这种大战的场景,一辈子也瞧不上几回,我其实一次也不想看,可真看到了,心颤。” 壮烈无比,又凄美无比。 段保戚也站起了身,看着辽阔的江面,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与白居易看到的景致自不相同,但在他的眼里,这一夜的长江,亦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第944章 痛心 天渐渐亮了。 一直盘旋在蜀地的大雨也终于挪了出来,砸在了夷陵两岸,把原本难以熄灭的火情都了下去,只余下黑烟。 而战后的夷陵城,目疮痍。 经历了一夜大战,没有人歇着,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战损。 曲甫这么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是厮杀又是断臂,临最后还去江里游了一趟,中午时没有住,昏昏沉沉起了热。 好在,惨胜也是胜,落荒而逃的乔靖此时没有可能卷土重来,而军务有抵达的蒋慕渊和何治看着,曲甫倒也倒得很安心。 没有叫左右人好生相劝,他老老实实地养病。 段保戚的状况比曲甫强,他中的那一剑看着伤口极长,几乎从肩胛到,斜穿了背部,但好在甲衣防身,卸了对方的力道,伤口没有深到致命。 这种伤势,搁在军情紧急的前线兵士身上,都是上药包扎之后继续征战的,段保戚也就是落水时懵了下,缓过劲儿来了,就闲不住。 蒋慕渊看了他一回,确定他不伤命,也就不着他养伤了。 段保戚会一次次主动请缨上战场,心志必然坚定,这么个年纪的人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实在不用多建言。 下午时候,薛淮溢骑着马带着手下官员赶到夷陵。 看着眼前惨状,他丝毫没有顾及总督威仪,一股在城墙的台阶上坐下,红着眼睛缓了好一阵。 来的路上,他们一行人经过了枝江县城,特特去了江边。 战船的残骸还在,江南水师的、蜀地的,挤在一块,桅杆断了,旗帜烧了,甲板塌了,甚至有好多沉了水底,只桅杆顶部了一小段在水面上。 那上头还有无数战死的将士,明明战事结束,薛淮溢在江边还能闻到那股子血腥气和焦炭味道。 蒋慕渊留了人,枝江县衙也出了人手,在那些破损的战船上尽量收殓着。 离薛淮溢不远的前方江畔,遗体被舢板来回着运过来…… 那幅场面,让薛淮溢心里发闷,现在再看毁得不成样的夷陵城,他越发不过气来。 “老子他娘的想问问乔靖,他到底是什么病!”薛淮溢骂道,“安生子不知道过,非要打仗、打他个!” 他就搞不懂了,是银子太烫手,还是人丁太兴旺,不好好地发展内政,把田产、水利、商铺搞起来,非要把那么多力扔到起兵造反上。 天绿油油的农田不好看吗?秋天金灿灿的丰收没意思吗?各家铺子红红火火过大年,不热闹吗? 哪怕还是钱多得没处花了,开发点新技术,还怕用不光了? 都拿去打仗,田没了、人没了、战船也少没了,这叫什么事儿! 造战船的那么多银钱,在他薛淮溢手里,能让两湖老百姓多吃大半碗饭! 现在倒好,乔靖祸害蜀地不够,把他的两湖也祸害成了这幅模样,想他当奉旨上任、费了多少心思才把重灾后的两湖一点点养回来,薛淮溢越想心越痛。 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看着在城中忙碌的兵士、百姓,他深了一口气。 得亏是防住了,即便如此艰难,将士们还是守住了。 否则,两湖落在乔靖那种人手里,老百姓哪里还有饭吃! 至于这毁了的城池,他能建一回,就能再建第二回,只要朝廷有银子拨下来,两湖还能是从前的两湖。 只要没有人再想不开就行。 薛淮溢低低骂了声:“再有冒出来的,老子都给摁死!” 边上师爷听见了,苦笑着上来泼冷水:“大人,乔靖是吃了败仗,但没有投降,还要继续打……” “知道!”薛淮溢哼了声,“他再来也是一样!” 乔靖此次几乎用上了蜀地所有的水师储备,一股脑儿全堵了,打了个两败俱伤,逃回去的只是少数,十之八九都折在这儿了。 之后,乔靖再想打,也只能在岸上打,去霞关和肃宁伯列阵厮杀,再也没有顺水而下、一千里的实力了。 薛淮溢听闻曲甫养伤,没有去打搅,只寻了蒋慕渊,行了一礼,刚要说话,就全被蒋慕渊拦了。 蒋慕渊太清楚薛淮溢的格了,自然也晓得他想做什么。 第一步表忠心,说说昨夜战局他们在荆州有多紧张焦急,已然做好了乔靖兵到之时,他们与对方死战到底的准备; 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