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写了“下官总算把您给盼来了”,心里却想着“小年轻由着我拿捏了”。 荆州府受灾状况,附近州县情况,死伤到底如何,蒋慕渊心急火燎地赶来,没有在路途上耽搁工夫去搞什么“微服私访”,那他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事情都只能听他们府衙介绍。 那不就全看府衙上下数张嘴了吗? 蒋慕渊坐在议事厅里,问起了状况。 马知府存了糊之心,水情这般危及,底下州县到底什么样,他没亲眼去看过,全是道听途说的,自然避重就轻,想平平抹过去。 哪里知道,明明才刚刚抵达的蒋慕渊,却对受灾情况极其清楚,马知府的一番话被他挑出了无数错处。 年轻的小公爷坐在那儿,不说骂,也不说罚,就这么冷冷看着马知府,就让白胡子老长的马知府后脖颈冰冷一片了。 那天,荆州府上下谁也没讨着好,反倒是打起了十二分神,再不敢小瞧这位圣上的亲外甥了。 后来,李同知才隐约听说了些,说是小公爷的人手早就摸了两湖一带的状况,哪怕这位爷径直入了荆州府,他的人手也已经呈上了水灾情况。 “手怎么就深得这么长!”李同知叹了一口气,“都好生伺候着吧,这位不往底下去,咱们顶多提心吊胆,等他真去走动了,脑袋都给你们掀下来。” “掀什么?真要出事,也不是我们荆州府。毕竟,咱们可没淹了整座城池呢!” “可不是!再说了,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总督大人不着急,我们急什么。” 李同知听得心惊胆颤,连连比划着噤声的手势:“嘴巴都紧些!” 几人都散了。 过了一刻钟,寒雷才从之前他们说话时站的庑廊后的屋子里慢悠悠走出来,不疾不徐去蒋慕渊歇息的书房里。 蒋慕渊那儿,太医院的人手前脚刚走,后脚,工部的几位大人就进来了。 相较于快马疾行的蒋慕渊,工部和太医院是昨才赶到的,哪怕路途劳顿,除了一位老太医身体不太舒适、歇了一天之外,其余人半点不敢耽搁,各自做事。 徐砚行了礼,说这半的收获。 工部的人由荆州府官员领着,看过附近几段堤坝了,状况实在算不上好,水面虽没有越过堤坝,但余下的距离不多了。 上游若是不再有洪峰,应当是能坚持住,最怕的是再有大水下来,那脆弱的堤坝就未必能坚持了。 “脆弱?”蒋慕渊挑了徐砚说的一个词。 天已然凉了,徐砚的额头上却还是泌了些汗水,他上前一步,低了声音,道:“是,脆弱。六年前才重新修建的堤坝,不该是这样的。从外头一时三刻还看不出来,但以下官之见,若真的照着六年前定下来的方案来修……” 蒋慕渊睨了徐砚一眼:“徐侍郎当时做过重修的稽核、估销,心里都有数吧?” “有数,”徐砚应了,垂着眼帘道,“银子都是给了的,也余了些,但还是……” 徐砚没有完全说透,但其中意思,他想蒋慕渊应该能够领会。 银子一分不少全拨下来了,知道底下会雁过拔,就给了余地让他们,但现在这样,就还是太过了,下面得太多了。 蒋慕渊勾了勾,他对此并不意外:“眼下还不到追究的时候,先等大汛过去,一步步来吧。” 这事儿急也无用,晓得地方贪了银子,把人一个个拎出来砍了,现在也不能拿他们填堤坝。 徐砚这趟来,做好了半年回不了京的准备。 对照地图,蒋慕渊和工部的官员们又商议了一番。 等官员们走了,寒雷才上前,低声禀道:“刚听见李同知几人说话,总督那儿也不了干系。” “肯定不了,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搞,怎么可能不孝敬他。”蒋慕渊了发僵的脖子,道,“我趴着睡会儿,夜里去一趟陈家庄。” 寒雷一怔,道:“陈家庄的水应该才刚退。” “现在不去,再过几天,就越发不用去了。”蒋慕渊道。 他多少也明白,哪怕真的炸药,洪水过境,还能留下什么证据?但还是要去看一眼,不止是陈家庄,其他决堤之处,受灾的城镇,都要查看一遍。 工部来的人手不算多,等水情安稳之后,还要继续从京里调人手来,若是让当地自查,谁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他这些天睡得少,昨夜亦是一通宵未眠,眼下最不能让人放心的就是防疫之事。 蒋慕渊想早些下去地方看看,但他必须等到徐砚他们抵达,否则贸然下去…… 谁晓得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曹峰。 对于两湖这些官员,蒋慕渊半点信任也无。 第180章 白茫茫 夕西沉。 寒雷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书房里静悄悄的,他猜蒋慕渊应该是睡着了,就没有进去点灯。 远远看着惊雨提着食盒过来,寒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惊雨往书房看了一眼,着声儿道:“爷歇着呢?爷自打出京,用饭、睡觉都没个准点,迟早累得缓不过来。出发前,长公主耳提面命了一番,让我们盯着爷的身体,我就差发毒誓了,还是看不住。” “最后不是没发吗?”寒雷睨了惊雨一眼,“劝不住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惊雨撇了撇嘴,当然是没发毒誓了,让他发,他也不敢发。 水情如此厉害,他们爷本不可能按时吃饭睡觉的,谁来说都没有用。 因此,惊雨此刻有些好奇,道:“怎么这会儿歇了?我以为爷还要继续熬着呢。” 寒雷垂着眼帘,半晌冒出来一句:“夜里要出去。” 惊雨倒了一口凉气,愁得牙子疼,这还真是意料之中的了。 蒋慕渊打定主意的事儿,惊雨和寒雷只能照办。 惊雨摆了摆手,转身把食盒送回厨房去,放在火上热着,总好过一会儿吃冷菜冷饭。 屋里,蒋慕渊睡得并不踏实。 他糊糊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一路拾级而上,肩膀衣摆上,漉漉的一片,似是下着下雨,又仿若飘着细雪。 梦境里的一切像是拢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分不清夏秋冬,他只晓得,他的掌心里握着一样冰冷的小物,从触上分辨,应该是铁做的,只是梦里的人没有抬起手看一样掌心,他就这么紧紧握着那冷冷的铁做的东西,快步而行。 他在寻找着什么,只是哪里都找不到。 无论他走了多少台阶,视野里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能知到的,是自己的焦虑、着急,他东张西望,最后留下的是怅然所失。 蒋慕渊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黑漆漆的,与梦境中的雪白截然相反,有那么一瞬,蒋慕渊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但他很快又醒过神来。 掌心之中,仿佛还留下了那冰冷的觉,蒋慕渊垂着眼睛看了看,复又重新握紧。 没有叫人点灯,蒋慕渊在黑暗里坐了会儿。 他已经从梦中醒来,但那股子焦虑依旧盘旋再心中,那份怅然也是真真切切的。 真不是叫人舒坦的滋味。 按了按眉心,蒋慕渊站起身,拿火折子点了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许多,墙上挂着的地图也能看清一部分了。 手指划过地图,朝廷广阔的疆域在这里不过就是一张图的大小,但只有亲自走过,才晓得这疆土有多广大。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 就着灯光,蒋慕渊想起了顾云锦,那夜油灯光中与他下棋的小姑娘,一心一意都在棋盘纵横之上,灯光从身侧照过来,映得那张致的脸庞跟盈盈暖玉似的。 也不知道这会儿顾云锦在做些什么,有想到怎么破解棋局吗? 想到她,蒋慕渊的角了些许弧度,带着浅浅笑意。 梦中的焦虑也好、怅然也罢,渐渐都散开了,叫人不再沉浸再那一片白茫茫之中,踏实了许多。 屋外,寒雷见里头点灯了,便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惊雨拿了煨着的饭菜过来。 蒋慕渊简单用了些,看了眼天,道:“知会过五爷了吗?” 寒雷应道:“五爷回了话了,亥初在堤坝东侧等着爷。” 因着水情,荆州城实行宵,各处城门也早就关了,蒋慕渊可以绕过夜里巡城的衙役兵士,却走不出城墙。 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一趟,只有沿着堤坝走。 江水从城中穿过,两侧都建了高高的堤坝,水灾就在眼前,这会儿无人往水边去,那里出城还方便些。 等时间差不多了,蒋慕渊带着寒雷离开,由惊雨守在府衙。 周五爷已经到了,两方汇合,由他引路,他已经在城外安排了马匹,出城之后就能快马加鞭赶去陈家庄。 陈家庄一带,一片藉。 大水慢慢退了,留下损毁的房屋家舍,黑漆漆的夜里,看不清前路,只灯笼照亮的那一小片地,就时不时会有遇难百姓的遗体。 不是不收殓,而是水才退,还来不及。 周五爷看在眼里,与蒋慕渊道:“还是要尽早收拾,一把火烧了也比这样强。” 蒋慕渊心里也有数,白天已经出太了,不收拾妥当了,极有可能发生疫病。 这些状况,各处衙门也都清楚,但还是那句话,一时半会儿哪里来得及? 要提防上游再来大水,要安置受灾的百姓,要开仓放粮…… 哪一样事情不需要大量的人手和时间。 周五爷引着蒋慕渊去找那位侥幸逃出来的陈家庄汉子陈大壮。 陈大壮那夜上山了才逃过一劫,只是家中亲人就没那么好运气,除了小儿子四哥儿被托上了大树顶上、抱了整整一夜,其余人要么死了,要么不见了。 照当时水情,不见的也等于是没命了。 天亮之后,四哥儿被陈家庄一户居在地势高处的人家救下,在水不再湍急之后,活下来的人一起上了山,遇上了陈大壮。 “他们在山上避了好些子,等水渐渐下去了,才回庄子里收拾。”周五爷道。 陈家庄漆黑一片,陈大壮的家被冲毁了,他们父子现在住在土地庙里。 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