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了鱼肚白,晨光之中,黑的烟雾张牙舞爪,比半夜里看时还要可怖,但好在,明火已经以眼可见的趋势小下去了。 不知不觉间,已然是一夜过去了。 沈嬷嬷拎着空桶从北二胡同回来,依着柱子一面气,一面给众人打气:“北二胡同的火差不多都灭了,北一胡同还有些明火,城防营和府衙的人都在灭火,我琢磨着,天大亮后,隔得远些的百姓也会来帮忙,大抵再有半个时辰,烟就能慢慢散了。 我们这儿算好的,屋子都没过火,就是熏得惨了些,北一、北二还伤了好几个人呢。 听说半夜里,好几个大夫就到了,当即就抬出去救。” 席地坐在天井里的邻家七十老妪着气,道:“你这么说,我们心里也有底了,别的都好说,一家人齐齐整整地没受伤,可不比什么都要紧?” 另一人道:“就是说嘛!远亲不如近邻,远水救不了近火,说的是一点也不错,我们救得及时,大伙儿齐心协力,人保住了,屋子也保住了。” 附和声四起。 虽是一夜未眠,但提心吊胆的时候总算过去了,手上力气不够、没有参与到救火中的妇人们头接耳了几句,一人过来与顾云锦商量。 “都累了一夜,没喝上水吃上东西,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给大伙儿备些吃食。” 这话在理,顾云锦点头道:“熏了一整夜,怕是都吃不下油腥,婶子给备些清的。” 妇人笑道:“依你说的。” 两三人一块,分别回家取吃的,也彼此有个照应。 顾云锦从厨房里把前几新腌的酱菜坛子搬出来,吴氏掏了银子给念夏和抚冬,让两人去街上买些馒头包子。 被大火吓了一夜,都没缓过神来,与其费工夫现开火,不如采买。 各家把能填肚子的点心都送来了,各自用了些,也给回来取水的汉子婆子们一人上一点。 刚过卯正,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灭了,翻滚的黑烟散去,除了空气里的焦味还在,再不见昨夜气势汹汹的样子。 绷在嗓子眼里的气歇了,酸顺着四肢蔓延,别说是顾云锦,甚至有几位壮汉都一股在地上坐下直气。 可他们都没有缓太久,又匆匆往家里赶,北三胡同没有过火,但进水的不少,尤其是离北二胡同起火的那几户近的,都要去看看家里受灾的状况。 顾云锦站在胡同里,一面给众人分馒头酱菜,一面听他们说话。 壮汉子了两口馒头,被烟熏了一夜的眼睛通红,哽咽着道:“多亏顾姑娘提醒了我们,家里收拾收拾还能住人的,要是昨夜都走了,这会儿大概就剩下一堆黑炭了。” 顾云锦笑笑,没有说话,又给汉子拿了个馒头。 胡同口,城防营和衙役各来了几个人,后头跟着大夫,来查看北三胡同的受灾状况。 皆是辛苦了一夜,听了前头受灾百姓撕心裂肺的痛哭,再一看这儿,倒还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了。 打头的衙役扑哧笑了:“呦!能吃馒头,看来都还不错。” 汉子哈哈大笑,指了指身边的顾云锦,道:“都亏了顾姑娘。” 闻言,众人都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身上。 北三胡同顾姑娘的名号,几乎人人都听过,传言里模样出众的她,这会儿没有戴帷帽,就这么站在他们跟前,却又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长发随手扎的,脸上深一块浅一块,皆是被黑烟熏出来的,袖子起,出来的半截手腕上也都是黑灰,只有两只手干净些,大抵是为了分馒头才简单冲洗过。 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说不上好看不好看。 倒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笑盈盈看人,叫人不由就心生好。 一个姑娘家,一夜之间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鬼样子,汉子的那句话应该假不了。 念夏买的馒头包子不少,顾云锦招呼来人道:“你们也都吃两个吧,有力气才能做事呀。” 主人家客气,营兵衙役也不矫情,随手拿上一两个,一面吃一面干活。 夏易和两位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也都是灰头土面的。 顾云锦替他们引路,道:“我们这儿没有人烧伤,只有一个在救火时被砸到了肩膀,可能臼了,另有几位老人、小孩进了烟,一直气。” 胡同里的大小状况,顾云锦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不仅营兵们方便,大夫们看诊也心中有数。 夏易一边听她说,一边仔细打量她——除了狈了些,没有外伤,也不见惊恐——他揪了一夜的心放下了。 “顾太太呢?她咳嗽如何?”夏易问道。 提到徐氏的身体,顾云锦皱了皱眉头。 她之前顾不上,徐氏就由翠竹照顾着,可烟实在太大了,徐氏呼不好,怎么能不咳嗽呢? 顾云锦听得心惊胆颤,这些时由乌太医养回来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由回去了,可除了硬撑着,一时没有办法。 “咳得厉害。”顾云锦叹道。 顾云锦眉宇间的那点儿忧愁落在夏易眼中,不让他心里发酸,他接了顾云锦递给他的馒头,宽道:“我先去看看,你别担心。” 第114章 给您也就两馒头 夏易背着药箱进了顾家院子,顾云锦刚想跟进去,一抬头就见听风望着胡同口,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顾云锦顿住脚步,下意识地顺着听风视线的方向,也往胡同口看去。 是蒋慕渊来了。 为了行走方便,蒋慕渊的长袍外衣都扎到了间,腿收在靴子里,衣衫鞋边都沾染了黑灰,要说狈,只怕比北三胡同里的任意一个人都狈。 尤其是那张脸,也不知道蹭到了哪儿,右脸颊破了皮,出红血丝来。 只看他这样子,这一夜间,大抵不止指挥灭火,甚至还提着水往火里冲了。 蒋慕渊大步星,径直走到顾云锦身前两步才停下。 他原想问问顾云锦状况,看到她脸上那深一块浅一块的,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只余下一阵笑声。 顾云锦本还不觉得什么,被蒋慕渊一笑,想想自个儿模样,也绷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小公爷笑话我做什么?要不要我打盆水来,你看看你的脸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脸吗? 蒋慕渊微微一怔,很快又回过神来,只怕是半斤八两,一样惨不忍睹。 可再惨,眼前的顾云锦依旧笑容明,打趣他的话语如清风拂面,一下子就吹散了一整夜萦绕在心头的焦炭气息,让人神清气起来。 “还能埋汰我,看来是没受伤,也没吓着。”蒋慕渊道。 “听风说你半夜从工部衙门赶过来的?”顾云锦挑了两个大馒头递给蒋慕渊,转身往院子里去。 蒋慕渊不解地看着她,等她拿了干净碗筷出来,替他夹了酱菜,他才领会过来,失笑道:“没那么讲究。” 习武出身,又在营中练,跟着宁国公上过战场,虽说出身矜贵,但也绝不是缺了锦衣玉食就过不下去的公子哥儿。 “拿都拿来了,”顾云锦也想转过来,不说那些合不合口味的客套话,只是道,“自家做的,图个口。” 蒋慕渊就着酱瓜吃馒头。 酸辣口的,入口有些呛,却是快得不得了。 他看向顾云锦,不由想,这小姑娘是不是这口味吃多了,说话做事才那般利?还是因为她利,才喜这样的口味? 在辛劳一夜之后,有这样口的吃食,可比山珍海味都好。 “还是你想得周全,”蒋慕渊笑着,叫了听风过来,掏出银子给他,吩咐道,“绍大人那儿只怕还顾不上这些,你去多准备些包子馒头,给北一、北二胡同送去,营兵衙役也好,百姓也罢,都先填了肚子。” 听风飞跑着去了。 顾云锦理着思绪,给蒋慕渊说胡同里的状况。 她知道的,别看眼下火灭了,后续的事情一样十分要紧。 各处受灾情况,灾民的安置,损毁房屋的重建……这都不能马虎,且都需要详细了解现状。 她要把她目前掌握到的情况都给蒋慕渊说明白细致。 蒋慕渊仔细听了,又在胡同四处转了转,也跟顾云锦说了些事情:“火是从北一胡同正中烧起来的,听说那户人家近几做白事,怕是没顾好火烛。 过火的人家少说也有百来户,轻伤不计,目前救出来的,重伤的还有十二三人,大夫们连夜看了,能不能撑住,一时也说不好。 这会儿大抵在清点人了,上午就能明白,还有没有人被困在火里没逃出来。 事后重建修缮,不止北一、北二胡同,你们这里也要修整。” 蒋慕渊指了几处给顾云锦看。 顾云锦顺着看过去,墙面不是浸了水斑斑驳驳,就是被黑烟熏得乌起码黑,虽说还能住,但也要整理一番的,她不点头。 城防营的来找蒋慕渊说事情,院子里也有人找顾云锦,便各自散了,先忙碌去了。 夏易找顾云锦说徐氏的身体。 “虽说拿衣裳挡了,但顾太太的心肺本就不好,昨夜的浓烟对她的损害还是不小。 我刚才听她咳嗽有浊音,呼也比往急促。 乌太医的方子,你们先继续用着,他这几忙碌,等了空就来给顾太太重新把个脉。 只是,顾太太的身体是要静养的,前头要重建,不仅人声鼎沸,粉尘也会不小,末夏初多南风,都往北三胡同吹。 我给你们的建议,另寻宅子给顾太太养身体为好,等前头修好了,再搬回来。” 闻言,不仅顾云锦沉重,连吴氏也揪心不已。 搬家,哪有那么容易的,即便她们想搬,一时半会儿的,又能搬去哪里? 顾云锦冲夏易点了点头,道:“我会仔细想想的,辛苦夏公子了。” “你也辛苦了。”夏易笑着道。 胡同里,听风刚刚回来,站在蒋慕渊身边禀道:“馒头包子都送去了,绍大人说他那儿还算顺畅,人手都安排妥了,一会儿就能一间间地收拾过去。” 蒋慕渊颔首。 听风说完了正事,又匆忙夸起了顾云锦:“爷,您是不知道,奴才昨半夜到这儿时,就见顾姑娘提着水桶打水呢。不止如此,奴才还听贾大娘说了,本来北三胡同各家都要收拾东西跑了的,是顾姑娘把人都劝住了……” 事关顾云锦,听风在火灭了之后,就跟贾妇人打听清楚了。 挨家挨户叫人,得胡同血都起了,又是翻墙开院门,又是收拢水桶安排救火,带着一整条胡同的人有力出力,有条不紊的。 听风累了一整夜,本来人都有些提不起来劲儿,听贾妇人那么一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翻滚起来了。 顾姑娘不止人聪明,做事也那么厉害。 蒋慕渊垂着眸子听,不知不觉间,角扬起,出笑容,她做得那么好,远比他设想的做得还要好,让他意外,也让他惊喜。 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