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对。就是再好的东西,吃也是不成的。”元子舫道。 周映月寸步不让,“白米饭你难道不是天天吃?” “那可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元子舫抓住了她的漏,“所以越是好东西越不能多吃,倒是这种寻常可得的,吃也是无妨的。” 周映月找外援,“米饭可以吃,这鱼却未必。眉畔,你说是不是?” 元子青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会儿忽然道,“这个问题何必问?从此间到横州,船行也要四五。往后不拘咱们吃什么,只让他吃鱼便是。等他吃过了,自然就知道了。” 周映月拊掌大笑,“果然不愧是兄长,世子说得对,咱们就这么办。” 元子舫连忙求饶,“我错了,还是给我白米饭吃吧。” “我听人说,在海上的时候,蔬菜储藏不易,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吃鱼,即便是腻到想吐,为了果腹也不得不吃。可是这样?”眉畔问道。 上辈子,时间再往后推进个十来年,那时候出海已经不像是如今这么新鲜了。就连朝廷都设立了专门掌管海运的衙门,那时出海俨然已经成为一种。但凡有些身家的家族,都免不了要采买些货物,跟船出去闯一闯。好似海外地方遍地都是黄金,去了就能捡着似的。 因此种种海上的故事自然便传开来。眉畔即便不住在沿海,也听说过不少传闻。这便是其中之一。 周映月也敛了笑,叹气道,“是啊。尤其是夏,连也放不得,两三就臭了。所以除了米饭和鱼,别的是一概没有的。”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显然那份回忆并不怎么令人愉快。 元子舫脸微变,偷偷碰了碰周映月的手,而后笑道,“这有什么,好歹还有鱼吃。总比那些吃树皮野菜的要好些。” “说得倒轻巧,你怎么不吃几天试试看?”周映月没好气的道。 元子舫仍旧眉眼含笑,“好啊,方才不是说罚我往后都吃鱼。那就这样吧,吃到映月你高兴为止。” 周映月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心疼自己出海的遭遇。事实上其实没有那么糟,生和蔬菜当然是无法储存的,但腌菜和一些干货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所以搭配起来,倒也没有那么难过。让人担忧的是别的。 周映月跟眼前这些人不同,她知道什么是败血症。长期得不到维生素的补充,人体的各项机能都会下降,从而引发多种疾病。没有绿蔬菜吃,不光是口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 好在她也知道该如何规避:虽然没有蔬菜,但容易储存的萝卜,土豆和各种豆类都要带上,另外还有一些干果,干菜,香菇木耳之类的也必不可少。在海上航行时,还会就地打捞海带,紫菜这种含碘丰富的东西来加菜。而且海中鱼类丰富,天天换着花样吃,其实并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么糟糕。 但即便是这样,出一次海,仍旧是危机重重。说到底,是现在这个时代本没有什么科技手段,面对许多问题缺少解决的方法。出海的利润的确很大,但风险更大。 这就是周映月想要改变的地方,可她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发展发展,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未必了。所以到现在,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年出两次海,倒买倒卖积累原始资本。真正说到对这个世界的改变,一样也没有。 有时候她会觉得孤独,正是因为心里所思所想,本找不到人可以分担。 周映月无意识的盯着元子青和元子舫,心里盘算着,这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帮助自己实现那些想法呢? “在想什么呢?”手上一热,是眉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周映月本来要摇头,忽然心头一动“只是在想出海的艰难。其实如果能够克服这些问题,开放海运,将大楚的东西卖出去,再将别处的新鲜商品运回来,对大楚来说是很有好处的。” 商业代表着通,商业繁荣,国家自然也就活起来了。这种想法,能不能够为这些脑子“士农工商”的古代人接受呢? 周映月没有想到,第一个接话的是眉畔,她笑着道,“我听说西洋人很喜中原的瓷器和茶叶,多有用金银来换的,是真的吗?” “自然。”没想到竟然有人那么配合,周映月肯定的点头,“丝绸,瓷器,茶叶,都是如此。西洋那边有些地方盛产金银和宝石,却本没有用处。贩回中原来,也极受。” 元子青和元子舫毕竟是宗室子弟,又聪慧过人,很快就从这番对话当中抓住了重点:与海外通商,可以使大量金银入国内。倘若朝廷开设衙门进行管理和维护,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收税。 大楚朝的财政已经算是相当好,年年都多少有些结余。但即便是这样,要支撑起西边的战事,也本不可能。尤其是如今,国库早被搬空,追回来的钱粮不足十只一二。朝廷迫切的需要增加新的收入,以此平衡收支。 但到底要怎么做,朝臣们却是争执不下。文人清高,朝廷自来就有“不与民争利”的说法,所以开源是很难的。但要节,却更加困难。朝廷的财政支出,无非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维持官府常运转和地方基础设施的维护,另一部分则是官员们的工资,哪一部分能够减少? 换到这个话题上也是一样,海运贸易再发达,朝廷也是撇不下脸面去做的。但是收税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新的税种,而且倘若获利真的有周映月说的那么丰厚,那么税收自然也不会少。 元子青还在若有所思,元子舫已经兴奋道,“若是朝廷能够开海,岂不是两全其美?” 元子青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方才周姑娘也说了,出海并非易事。否则别人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些好处?” “总有办法解决的。”元子舫道,“沿海一带百姓不少都会出海打渔,以贴补家用。我听说甚至有些人家,本没有房屋和土地,一家子全部住在船上,全靠打渔维持生计。他们经验丰富,必定知道如何应付海上的问题。若能从这些人里招募水手,出海的难度自然大大降低。” “还可以由朝廷帮忙招募水手,打造大船作为护卫,护送船队出海。如此人多势众,也可大大降低风险,鼓励民间商户加入。”眉畔轻声道。 元子青对元子舫道,“倒也算是个办法,回头你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父王,请他酌情定夺。” 能够屹立两朝不倒,福王自然比他们更明白此事应该如何作。 周映月已经说不出话了,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两人比自己更像是穿越者。非但提出问题,而且连解决的办法也找到了。虽然细节处还需商榷,但大方向却是不错的。 她心头忽然兴奋起来。 虽然这里只有四个人,而且只是侃侃而谈,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周映月却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希望。如果打开了眼界,改变了方向,这世界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眉畔在一旁心虚。相较于其他人,她是真的看过十多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的,所以才能说出这些见解,并不是真的能力卓绝。此刻坐在三人身旁,忽的有些自卑起来。 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自己若只想着小家小,轻易足,恐怕迟早有一天,会追不上元子青的脚步吧? 她曾经想过,若不是身体拖累,他会有怎样的成就。也许很快,她就能够看到了。到那时候,现在的自己,还能够配得起他吗? 眉畔再转头去看周映月,她比谁都知道周映月的厉害。因为在将来的十几二十年里,她都是走在所有人前面的。细细思来,也许最开始,那一切变化的原点,都跟她息息相关。确切的说,是她嫁入福王府之后才出现的。 或许那时,眼前这三个人也曾坐在一起,像这样谈天说地,只是……少了一个她。 眉畔低下头,暗暗下定决心,既然已经坐在了这里,就绝不能够掉队。 懵懵懂懂间,她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却已经隐约的明白了一个问题:婚姻和家庭,并不是故事的终点。 或许没有人能够想到,后席卷整个大楚的变革,最初却是从一艘船上两对有情人之间的一场闲聊开始的。 [ 第59章 开始懂了] 在这一次经历之前,眉畔并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晕船。 上船那天明明还好好的。虽然略微力不济,但眉畔只以为是自己太过疲劳的缘故,本想着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吃过晚饭回到房间之后,忽然就难受起来了。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不说,还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只能躺在上。 最不幸的是,随身伺候她的行云自己,似乎也有些晕船,强撑着照顾了眉畔一会儿,脸就越来越差了。眉畔只好让她也上躺着。主仆二人可怜巴巴的躺了一晚上,醒了睡睡了醒,第二天就觉得更难受了。 还是周映月见眉畔迟迟没有起身,过来一看,才发现了这件事。 只是就算是周映月,对晕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用船工们的话说:晕够了自然就好了。 只不过眉畔就要遭罪了。 不过短短两天功夫,她的脸似乎就瘦了一圈,面青白,容颜憔悴,看起来比元子青重病的时候还要下人。最令人发愁的是吃不下东西。即便勉强吃下去,转眼也就吐了。就是什么都不吃,也时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这个状态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只能躺在上休息。周映月一开始时时陪着她,后来见一直不好,索让元子青过来,说不定看到他,心情好些,就没那么难受了呢? 元子青自然也是最担心眉畔的。他自己生病时不觉得如何,反正都已经习惯了,可此刻见眉畔这样难受,却只觉得心痛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竭力的想要眉畔打起神来,便一直坐在前,柔声细语的跟她说话。大部分时候眉畔不会回应,他却仿佛不知疲惫一般,一直说下去。 他本不是多话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搜肠刮肚,到后来甚至开始背诵自己看过的那些书了。索他记好,背下的文章够多,才不必担心要找什么话来说。 眉畔一开始觉得有人在旁边说话,吵得脑子更疼了。后来慢慢适应了,反倒在这声音里平静下来。一旦神被转移,身体上的不适也就不是那么明显了。 元子青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低头看着她,“好些了吗?” 眉畔点点头,一瞬不瞬的盯着元子青,“你继续。” 元子青却忽然不好意思了。 说来有趣,他长到十八岁上,这大抵是头一次知道“害羞”是个什么滋味。从前即便是在眉畔面前出窘迫,也尚能够自持,至少不会让她发现。但此刻被眉畔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脸就已经红透了。 眉畔抿着偷笑了一会儿,才道,“罢了,我浑说的。你说了那么多话,喝口茶歇歇。” “我不累。”元子青低声道,“能让你好过些,便值得了。” “但是我……”眉畔望着他,“我也会心疼你啊……” 元子青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紧紧的攥着。眉畔甚至察觉到了一点点疼痛,但并非无法忍耐,所以她便没有说出来,一双眼睛仍旧停在元子青脸上。 “你快些好起来吧!”元子青忽然叹息了一声。 眉畔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变小了,在元子青面前,变作一个小小的,娇气的女孩子,能够让他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她记得在自己渺远的记忆之中,父亲也曾经如此珍的呵护过自己。那时他的身体还是健康的,一双有力的臂膀,能够轻轻松松的将她举起来。虽然在外人面前,是威严的知州老爷,可在眉畔面前,他从来都带着温柔的笑,不管她要做什么都可以足。 那都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眉畔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到今天才发现,原来都还深刻在记忆之中,稍稍触及,就能够忆起了。 她的眼中倏然含了泪,眨一眨,就顺着眼角滴下来了。 元子青被吓坏了,几乎立刻站起身来,弯下似乎要安她,又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的样子,笨拙得可。 眉畔就那么看着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的从眼眶里滚出来,停不下来似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并不难过,但就是想哭,眼泪就是止不住。 父母过世这件事,给眉畔造成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在这一刻之前,她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了。但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一直都是有怨恨的。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父亲病了,就好像家里的天塌了。母亲衣不解带的照顾父亲,全然不再管她。原本明能干,温柔和善的母亲,倒像是变了个人,整天除了哭泣和叹气,看不见别的表情。 她害怕,凄惶,最后又意识到这些全无用处。平里母亲教导的那些东西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里,十二岁的女孩子就用瘦弱的臂膀扛起了这个家。 那时候她其实还很懵懂,并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在坚持,想着只要撑过了这一段子就好了。 但事实并不是如此。 父亲病故了。母亲哭晕在他的灵前,再醒来便像是失去了人气,整天整天的发呆,身体也每况愈下,终致绵病榻。 几个月后,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她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父亲的下属薛同知的夫人叹说母亲和父亲伉俪情深,竟不能独活。然而眉畔听了这话,心中却只有怨恨! 这时候她已经切切实实的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了。无父无母,手握大笔嫁妆,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肥。一夜之间,眉畔就长大了。 她周旋于这些人当中,小心的保护着自己。然而越是清楚眼前的境况和遭遇,她就越是怨恨母亲。父亲病故,难道自己就不伤心吗?她知道父母情很好,可是母亲就没有哪怕一瞬间想到过自己吗?她义无反顾追随父亲去死时,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女儿才十二岁,当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太多太多的怨恨埋在心底,眉畔无人可说,也说不出口。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她让自己试着去理解母亲,渐渐的好像真的看开了,理解了,释怀了。 但其实不是,她只是将这种不敢和难以释怀深深埋进心底,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直到今天,才被元子青所触及。 因为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深一个人,被一个人深是什么样子的觉,她忽然真正的明白了母亲的心——她也许不是没有想过女儿,只是在她心中丈夫最重要罢了。 从前眉畔不能够理解。但当她自己也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就什么都懂了,也无法再怨恨了。 耳边是元子青一声急切过一声的安和关怀,“眉畔,怎么了……别哭……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别怕。” 他越是安,眉畔就越是委屈。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可以尽情的扑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里,将自己的一切情绪都用眼泪宣出来。 无声的泪变成了低低的啜泣,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哭。眉畔趴在元子青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这声音大得外间的周映月和元子舫都听见了,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只好假装没听见。有世子大哥在,应该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眉畔的痛苦又渐渐转成了啜泣,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等元子青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