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就驾了马车过来,送她回家。 一路枕星踏月,路上颠簸。 入夜之后,就没有白天那样燥热,微风送凉而来,月蜷缩在她的长睫之间。 吹着风,听着周朔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听他说起送出去的昏礼请柬,将周家的亲戚朋友们都邀请了个遍。 宋青婵眼皮子重,耷拉着困倦至极。 在他的声音里,她算着九月初十的子,整整还有两月零两天。 近了,很近了。 嫁给周朔之后,她也将做新妇,新妇应该要做点什么事情呢?洗手羹汤,相夫教子……不,应该不会。 先前周老爷说,要教她看周家的账本,周家底下千千万万的家业,光是这几年的账本,就已经堆了一个库房。 周老爷知道周朔不是这方面的料,让他来经商,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所以生意上的事情,她肯定是要多费些心思在上面。 想着想着,宋青婵慢慢失去了知觉,连周朔的声音,也变得渺远起来,她陷入了沉睡当中。 周朔也是说着说着,没听到宋青婵的动静了,转头开车帘往里面一看,她手枕在车窗上面,沉沉睡去。 睡颜恬静。 他也不再说话,怕吵到她了。 沿着路走,就是长溪村。 今七夕,也就岐安府上要热闹点,想要凑热闹的,都去了那儿。 所以村里面安静,不少人家灯火都已经熄灭,早早睡了。 唯独是他马车上的一盏烛光和皎洁月,将路照的分明。 路边的蟋蟀聒噪,却并不让人生厌。 听着马车里宋青婵的清浅呼,周朔止不住嘴角上扬。 到了宋家门口,宋青婵还未醒来。 周朔探头进去看了眼,橘黄光晕打在她的脸颊上,明灭晃动,像是一枝娇妍芙蓉,盛开着,挂在枝头。 男人一身钢筋铁骨,皆成绕指温柔。 “青婵。”他将她的名字,低声在齿间绕了绕,回味无穷。 这二字,是他珍藏心底许久,都不敢唤上一声的名字。 他到现在,也只敢叫一声宋姑娘。 也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他才敢这样放肆大胆。 周朔挠挠脑袋,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有这样扭扭捏捏的时候。 他在为自己的扭捏到苦恼之时,冷不丁察觉到一道视线袭来,他惊愕垂下眼看去,竟然看到原本应该睡着的宋青婵,不知何时醒了,正笑看他。 月灯火,统统在她明亮的眼眸中,倒映出来。 周朔嗓子一下就哑了,怔愣地问:“宋姑娘何时醒的?” 宋青婵直起身,半边脸颊上被出了一道浅浅的印记,她眉眼弯着,笑得比今晚的月还要明亮还要美。 她眯了下眼,不知是何语气地回答:“在你叫我的时候。” 叫她的时候? 他什么时候叫过……思绪嘣的一声彻底断掉。 他只叫过一声“青婵”,被她听见了?! 周朔一个大男人,手忙脚想要解释自己的孟浪,但一遇上宋青婵的眼神,她便噗嗤一声,掩笑起来。 眉目生动。 “阿朔。”她开口,“我睡着的时候,你明明唤我闺名,为何现在又叫我宋姑娘了?嗯?” 周朔耳蓦然涨得通红,脑瓜子转了半天,才转过来,薄翕动,不太确定地问:“宋姑娘愿意让我叫你闺名?” 一开始,明明是宋青婵在打趣周朔,稳稳妥妥占据上风。 却没想,他那半是疑惑半是欣喜的目光,倏然间就撞进了心房,他的坦诚炽热的喜,她从来都抵挡不住。 面面相觑,她不垂头红了脸,“自然是可以唤我闺名。” 她眠浅,周朔开车帘时便有所察觉,等他低低的唤上一声她的闺名,暧昧绵从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大男人的齿之间出来。 这比有意人,更加难以抗拒。 听到宋青婵的回答,周朔展开笑颜,又将她的名字念了一番,宋青婵臊得厉害,也觉得孤男寡女,再这样下去,连夜风都会变得滚烫起来。 她软声说:“我要回家了。” “好。”周朔立马应声,一把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他回过头,朝着马车上的她伸出手,“青婵,小心。” “嗯。”她小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手心里粝的伤疤,从她软的皮上滑过。 他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施施然站稳在跟前。 一光景,过得极快。 转瞬之间又要和周朔说再见,她念念不舍地踱步到了小院门口,又回头一看,周朔站在马车上挂着的一盏灯火下,面容清晰。 上她不舍的目光,周朔心头一动,说道:“青婵。”唤起她的名字,他手指紧绷又紧张,“明我来接你。” “好。”她答应一声,这才转头推开院门进去,屋外半方天地,还散落着橘光影。 应当是周朔还没离开。 虽然不舍,但还在明两个人又能再见,两个人约好了要再去王叔家中一趟。 她站在门里,瞥见矮墙外的灯光摇动,慢慢的,马车晃的声音和马儿低低的嘶鸣声响起,最后再也听不见动静。 她与周朔第一次过七夕,到此结束。 但他那一声绵百转的“青婵”,却印在她的心上一生之久。 翌一早,周朔如约到长溪村来接她。 在隔壁沈家婶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里,两个人一同前往十里村的王叔家中。 叩门进去,能看到王叔在编竹篮,身边摆了七八个,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编的。 王叔对周朔和宋青婵的到来,惊讶万分,出长辈和蔼的笑来,“一大清早的,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王叔疑惑的目光,最后在宋青婵的身上停顿下来。 他忽的有种不太好的预,周朔来也就罢了,可为何把这个姑娘也给带来了? 周朔嘴巴笨,不知道怎么说,就看向宋青婵,让她和王叔说话,他闷声坐到一边去,帮着王叔把竹条削出来。 他刀法极好,动作也快。 竹屑削落一地。 宋青婵坐在了王叔面前,垂眼看了下地上七八个竹篮,并非是早上这点时候就能做完的量。心头有了些许猜想,她直接说:“王叔昨夜一宿没睡,不需要去歇息片刻?” 王叔手上的动作顿住,竹条编错了方向,他又重新拆开再来。 他头也不抬,“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王叔矢口否认,语气并无不妥,只是他手上略显仓促慌的动作,将他的不自然显无疑。 宋青婵看一眼,就知道吴燕卿与姚忠之事,与他有所干系。 她并不急,轻缓说下去:“王叔,昨夜七夕之,恰是热闹之时。男男女女会和自己的夫君子一同看月听戏,年年皆是如此,王叔,你昨夜又去了永巷吧?” 手上的竹篮编了又拆,拆了又重新编。 王叔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拆了多少遍,终于是有了动静,回应宋青婵:“什么永巷,我不知道。” 他依旧,没有认。 “昨夜王叔去永巷驻足许久,听闻吴先生病情加重,回到家后辗转难眠,才编了一夜的竹篮,这一地的篮子,便是佐证。” 当然,这一切,都是宋青婵的猜测罢了。 她透彻的眸光凝视在王叔手上,他的动作终于停下,手上还未成型的竹篮,颓然滚在地上,落在宋青婵的脚边。 “是,我是去了永巷。”见宋青婵都已经知晓,王叔也不再否认。 “那您也应该知道,吴先生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前几尚且还能起来走动两步,但是这两,已经下不来了。” 王叔搭在断腿上的手,一寸寸攥紧。 “我知道。”他嗓子干涩,像是陈旧的大门,被推开一条隙,沙哑沉重。 他也知道,吴燕卿时无多。 记忆里那个,刚从东都离开还自信傲气的小姑娘,尚且清晰如同往。但一转眼,她却快要彻底离开这个鲜活的人世。 “那您也应当知道,她在等你,等了十九年。”宋青婵看着他空的断腿和不复以往的英雄气,很难想象吴燕卿口中所说的,奔赴千里送一信的模样。 她抿了下,说:“如今,她只想要最后一面,甚至只是您的一点消息,足矣。” 仄的小屋里,土墙上蜿蜒着一条长长的裂,是年久失修无人顾问。 周遭,只剩下周朔削着竹条的声音,锋利刀刃划过竹条,一路到底。 饶是再迟钝的周朔,也明白过来,王叔便是吴燕卿一直等待的姚忠。 等了十九年不回的男人,其实一直都在。 可为何不忍相见呢? 周朔余光瞥见王叔残废的双腿,他再也无法站起,也无法成为心上人的英雄。 若是他会如何? 周朔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要是他,决计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更不会让宋青婵等他十九年。bowu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