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爹苦修十一年,每次来探望他都遍体鳞伤。 没错,他爹是个脑子有坑的家伙,坚信苦修能觉醒秘术。一个只会酸诗的教书先生想要觉醒秘术,好多人嘲讽他,取笑他。他像个傻子似的,抹干净别人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一心一意三跪九叩,行万里路,求老天慈悲。 谁让苏如晦是他儿子呢,别人可以嘲讽他,苏如晦不可以。 所以苏如晦释怀了。随便吧,反正他没爹也过得很好。他叱咤风云,他惊天动地,天下谁人不识苏如晦,三岁小儿都知道苏如晦是个王八蛋。他爹要是在哪个旮旯地儿听见他的名字,就能向同伴吹嘘:“这是我儿子,牛不牛?” 苏如晦扭头往殿门走,说:“那我真走了?” 澹台净无声地望着他。 苏如晦推开门,试探着一脚踏出门槛,“真走了啊,阿舅您可别反悔。” “你走吧。”澹台净道。 太奇怪了,苏如晦到疑惑,阿舅怎么这么容易就放他走? 苏如晦受宠若惊,踌躇了一下,得寸进尺地问:“多嘴问一句,桑持玉的真身是什么?” 澹台净回答:“待你告知孤傀儡密钥,孤一并告诉你。” 没得到答案,苏如晦失望地“哦”了声,拉着苏玉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道:“对了,阿舅,虽然不知道江雪芽到底冒犯了您什么,但是咱们几个毕竟是您看着长大的,她那个人混帐惯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敲打敲打得了,姑娘家家的,别太狠……” 苏如晦还没说完,刚刚还菩萨似的澹台净忽然愠怒,开口斥道:“离开。” 话音刚出,澹台净的脚下冰冻三尺,以他为中心,四周霜花生长蔓沿,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响。一瞬间,北辰殿中温度大跌,刺骨的寒风浸透所有人的骨。澹台净的秘术是“暴雪”,少有的强攻型秘术,还是朝圣境强者。秘术灵一出,所有人都受到了恐怖。 “是是是,我滚我滚。您囚多久都行,这混账丫头必须好好治治!” 苏如晦立刻怂了,往外跑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冒着被澹台净冰冻的风险跑回来。 “云州江家被妖物占领了,阿舅您有空管管。”他问,“另外冰窖里那个关在铁笼子里的妖怪能不能借我审审?” 他真的很好奇桑持玉的真身是什么,这心里跟猫挠似的,难受死了。 夏靖懵然,“冰窖里哪来什么铁笼子?除了你那些怪模怪样的兽傀,还有什么妖怪?你说苏垢?不是被你死了么?” “不啊,还有一个活口。”苏如晦蹙眉道。 澹台净面容冷肃,“妖物桀骜,活捉必自尽,我们从未抓住活口。” 电光火石间,苏如晦明白了什么。 好一个苏垢,苏如晦在套他话,他也在套苏如晦的话。秘宗险恶,苏垢知道自己很可能没法儿把消息递出去,他安排了一枚棋子以备不时之需。 苏如晦咬牙道:“坏菜了,桑持玉的身份暴了!” *** 秘宗紧急戒严,甲级军令从北辰殿出,城四方大门封锁。虽然这么做是于事无补,耽搁了这么久,那妖物多半已经跑得没影儿了。澹台净发了手令寻找桑持玉,命人秘密把他带回边都。桑持玉面无表情地看他昔的师父签发手谕给夏靖,然后跟在苏如晦的身后离开北辰殿。 厚重的大门闭合,冰冷的大殿里剩下澹台净和摩陀衍那。其他两个星官从翳里走出,跪坐于水池边。 摩陀衍那低声赞叹:“多么妙的傀儡,光看外表他与活人分毫无差,应对从容,反应捷,不似其他傀儡笨拙低劣。我从没想到,一个傀儡可以有智识,有情,会说会笑。我更没想到,他真以为自己是苏如晦。” 摩陀衍那将修长白皙的手浸入水波,水幕浮现秘宗仙人。许多穿着白麻衣的医官在府中忙碌,分拣药草,熬制浓浓的药汁,锅炉架了整整八台,烟气萦绕穹顶。府中央是个维生星阵,灵石凹槽,维持它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运转。星阵的中央是座玉,上面躺了个形销骨立的男人。上身赤,无数牛皮经络脉管进他的膛,脉管连接药壶,浓黑的药汁从脉管导入男人的身体。 如此昼夜不停,他身体里的早已不是血,而是药汁。他有时咳嗽,膛起伏间肋骨的锋棱清晰可见。他正以无神的双目望着彩画穹顶,那眼睛空无物,黯沉沉没有光彩。望了片刻,他阖上了眼,沉沉睡去。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活着的人,他不像活着,更像死了。 澹台净凝视水幕中的男人良久,道:“他的梦境如何?” 郎雅光道:“事实上,自从五年前那场失败的剖取核,他就无法做梦了。五年来,他一字未说。从那桑持玉闯进仙人斩断他的外接脉络起,他就连苏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说着,不自觉停顿了会儿。无法做梦,意味着这孩子的灵识基本上完蛋了,依靠脉管输送药汁维持生命,不能算活着。他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大掌宗,五年来你令我让他做梦,试图从梦里找到超一品傀儡的线索。可是五年了,我们没有任何进展。今我们终于见到了苏如晦的杰作,你为何要放他走?” 澹台净的嗓音高寒而冷漠,“晦儿的傀儡妙无比,世无其二,尔等以为是为何?是材料难寻,是结构复杂?不,是因为天下没有第二个苏如晦。即使你抓住晦儿的傀儡,打开它,观察它,给你三十年的时光,你也找不出它的奥义所在。那具傀儡继承了晦儿的神思、记忆、情,晦儿可以研制出超一品傀儡,或许它也可以。不如给它在边都自由行走的权力,让它复制出它主人的奇迹。” “大掌宗英明。”摩陀衍那俯首,“那苏如晦呢?他已是苟延残之躯,李知北说他时无多。若服下怒血灵丹,或许能回光返照一时半刻,让他和您说说话儿。” 高台上的男人沉默着,并未回复。 良久,高台上传来一声轻叹:“苏如晦亲手造出来的苏如晦,算是苏如晦么?” 第34章 这小子喜他 傀儡马车载着苏如晦和苏玉回顺康坊,苏如晦在菜市坊停车,买回家做饭。他记得苏玉之前说想吃夹馍来着,专程买了条牛里脊。挑好准备结钱,抬起头一看,原本着将军肚的铺老板成了韩野。 韩野朝他伸手,“愣着干嘛,给钱。” 苏如晦把铜板放进他手里,接过牛条。韩野掂量着铜板,问道:“澹台净为何召你进北辰殿?你们说了些什么?” 苏如晦暗暗一惊。 这厮消息也太快了,秘宗里一定有他的眼线,官品还不低。撒谎容易馅,苏如晦决定说真话,陪笑道:“今儿鹰扬卫领我们参观无间狱冰窖,谁曾想那里是苏如晦的机关武库。小的略通一些机关术,手,不小心唤醒了机关兽傀。澹台净怀疑我是苏如晦,召我进北辰殿问话。” 韩野扯起嘴角笑了笑,目光在苏如晦脸上溜了一圈,十指成爪,蓦然发难。苏如晦下意识要闪躲,忽又想起阿七一个黑街小混混,身手肯定不怎么样,这时候出手一定馅。于是硬生生忍了下来,由韩野把他拽进了店堂里侧。韩野掐着他脖子,把他摁在板壁上,嘲讽地笑道:“你胆子肥了,敢对我撒谎。” 苏如晦喊冤,“我没撒谎啊!” 他说的明明是真话,只不过略去了苏垢和神荼,韩野为何觉得他撒谎? “我之前忘了告诉你,苏如晦还活着,尚在仙人,澹台净怎么可能错认你是苏如晦?”韩野拍了拍他的脸,“给你三息的时间,你最好编个能令我信服的瞎话。” 这一下恍若一声焦雷劈在苏如晦头顶,苏如晦还活着?怎么可能,他明明五年前就死了!倘若“苏如晦”尚在仙人,那他又是谁? “你的消息有误。”苏如晦抠着他的手,艰难说道。 韩野冷嗤了一声,掏出一张真言符,贴在苏如晦额心。 “澹台净为何召你进北辰殿?你们说了些什么?”他再次问。 苏如晦咬牙答:“你问一万遍我也是这个回答,澹台净怀疑我是苏如晦!” 真言术下说不了谎,硬说会吐血。面前的青年除了被掐得有点儿呼困难,没有旁的症状。韩野也拧起了眉头,收回手道:“你没说谎?” 苏如晦咳嗽不止,不想搭理他。 韩野不住喃喃:“怎么可能,我的消息不可能出错,苏如晦一定在仙人。你之前也说江家怀疑仙人有秘宝,秘宗用了秘术者无法通过的迭阵保护,那所谓的秘宝就是苏如晦。” 之前苏如晦被困仙人,澹台净确实用了迭阵围住仙人。只不过迭阵防的不是他,而是外头想要救他离开昆仑秘宗的人。困苏如晦不是迭阵,而是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歇守在外的桑持玉。 韩野在那儿沉思,苏如晦心里头也很疑惑。韩野为何会得到一个他还活着的消息?今天澹台净对待他的态度更是十分奇怪,他这阿舅是个雷厉风行,不讲情面的家伙。昔年苏如晦连杀两个秘宗武官,澹台净铁面无私,拿他问法,定好了时要当众斩他。他逃离秘宗,数年来澹台净从未停止过对他的追捕。 现在澹台净一心想要傀儡密钥,而且坚信苏如晦掌握着傀儡密钥。按理来说,他绝对不可能放苏如晦走。 可他偏偏放苏如晦走了。 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为什么他一口咬定苏如晦造出了超一品傀儡? 苏如晦心头擂鼓般急跳,脑中忽然涌现了一个可怖的猜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澹台净见到了那具傀儡么?他咳嗽着,余光扫到曲尺柜台上置放的铜镜。老物件,镜面生了垢,照得人影儿斑斑驳驳,鬼里鬼气。苏如晦不动声探入囊,摸出一张“神目”符咒。 另一侧,桑持玉停在店堂后窗。苏如晦买买得太久了,他过来查看,一进长街便见韩野把人劫进了店堂。他没有急着动手救人,而是观察四周,有好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铺店堂。是黑街的人,扮成了路人和小贩的样子,又或者他们原本就以商贩的身份埋伏在边都。 秘术·读心。 境界太低,一次只能读一个人,难怪苏垢没有读到他的心。他同这些黑街混混擦肩而过,听着他们心里嘀咕“老大在和那小子干什么”“该不会在里头打炮吧”。他皱了皱眉,绕到店堂后窗。窗棂开了一条,他看见了苏如晦的侧影,还有旁边低声说着什么的韩野。 他低头,拉开手弩弓弦,放上短箭,瞄准苏如晦身边的韩野。 他对韩野死不死没什么觉,只是觉得这个家伙很碍事。韩野总是纠苏如晦,还是杀了的好。正要扣动扳机,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韩野死了,苏如晦会难过么? 迟疑之后,他对着苏如晦发动“读心”秘术。陌生的心念向他涌来,字字句句恍若絮絮低语—— “阿舅为什么放我走?” “阿舅是不是见到了超一品傀儡?他因何笃定这世间存在超一品傀儡密钥?” “苏如晦还活着,那我是谁?难道……我就是那具超一品傀儡?” 一瞬间,两个人,心念俱为之一震。 苏如晦望着铜镜,发动符咒。眼前景象瞬时改易,皮褪去,出骷髅骨相,韩野成了一具站立的骷髅架子,炙热的红心脏在他的膛里规律搏动。夯土砖墙透明化,他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俱为骷髅,青的经络织如网,鲜血奔。 视线挪到铜镜上,他看见了他自己。同样是伶仃骨架,同样有蛛丝一样的经络。只是在他的脑袋中央,多了一道金的星阵核心。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雪花徽记,在那灵星阵的中央,在他的头颅深处。 这是傀儡与活人的最大不同之处,无论是四品木傀儡,三品铁傀儡,二品皮傀儡,还是一品傀儡,它们都需要一个核心星阵。即便是超一品傀儡,也无法逃这法则铁律。 天翻地覆只需要一刹那,仿佛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世界一片寂静,寂静到苏如晦听见自己心里崩塌的声音。 他不是苏如晦,他是苏如晦亲手做的傀儡。 “你怎么了?”韩野轻轻晃他,“你发什么呆?” 苏如晦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叫你你不应,”韩野皱着眉看他,“发梦了似的。” 可不就是发梦了么?苏如晦悲哀地想,有没有搞错,是不是符咒出问题了?他恍然想起系统吐给他的秘密,原来“不是人”是这个意思。他有一种不真实,他的名字不属于他,他的记忆不属于他,或许连他的情也不属于他。 苏如晦抓着头,开始自暴自弃。他是苏如晦的造物,他是不是该管桑持玉叫娘? “坊主,”苏如晦垂头丧气地问,“我是不是和苏如晦特别像?” “是很像,”韩野抱着臂上下打量他,“第一次遇见你,我还以为他回来了。” 苏如晦臊眉耷眼,又问:“那你觉得,我和苏如晦比高下长短如何?我们俩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韩野的眉头越皱越紧,“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苏如晦叹了口气,“没什么,就是觉得我的人生特别假。我以为我是我自己,到头来我其实是个赝品,是个替身。你还没回答我的话,我和苏如晦比何如?” “就你还想和他比?”韩野嗤笑,“一百个你也比不上一个苏如晦。” 苏如晦又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了。” 这厮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韩野忽然心里很不自在。打从他掐阿七怀疑他说谎开始,阿七就一副吃错了药要死的样子。韩野回想,似乎一切的源都在苏如晦,阿七一直在同苏如晦做比较。 韩野听说当替身的容易吃醋,因为他们心里头明白,自己比不上人心里真正的那个人,所以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求证自己比那个人更好,更值得被。 阿七不是不喜他么?为何如此在意苏如晦? 韩野低头俯视阿七,这个男孩儿和苏如晦确实很像,能屈能伸,油嘴滑舌。可韩野又觉得他们哪里不一样,是哪里呢?眼前人垂头丧气的,像朵蔫巴的喇叭花。好像……好像比苏如晦可那么一些。 “你是不是很难过?”韩野问。 “是啊,难过得快死了。”苏如晦捂着脸说。 这小子果然上他了,韩野想。之前那么抗拒他,是不愿意做苏如晦的替身吧。韩野忍不住笑,好一个倔强的小子,他非但不讨厌,还有点儿欣赏。 “还有什么事儿没?”苏如晦站起身,“没有我就先走了,赶着回家吃饭呢。人生是假的,饭还是得吃啊。” 他步下石阶,面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要离开铺的时候,韩野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一个没站稳,后退两步撞入韩野怀里,面前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看路,别魂不守舍的。”韩野骂道。BoWUCHINA.cOM |